一世为臣(19)
和珅在旁押送,那半截残刀是从未离开索若木的要害,眼见着大营灯火在望,他的脚步益发如灌了铅似地沉重起来——方才若没有他只怕自己别说擒他立功,就是想再回来见见福康安也难,为人之本在立信守诺知恩图报——可叫他就此放走索若木白忙一场他又是百般不愿,犹豫之下,自是越走越慢。两人各怀心思一高一低地睬着半人高的蔓草行进,和珅甚至已经听到了巡逻哨兵的谈笑之声。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挥刀砍断了绑缚的腰带:“你走吧。”
索若木还是不知死活地笑:“怎么?不想用我的命换你的顶戴功名了?”
“你的命我要,只不过要在战场上。”和珅粗着声音道,“巡视的哨兵不定一会儿就巡到这儿来,你若不想横死于此白白送命就快点回刮耳崖去!待到来日战场相见,你我再真刀真枪地见个真章!”他放他走,一面是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救命之恩”,另一方面,他即便将索若木擒去大营,以温福的度量,必定将此首功据为己有,那时为了灭口,只怕莫说从此功名成就,只怕性命都要不保,福康安必要救他,与温福的关系只怕会更加恶劣。如此这么一盘算,和珅才最终下定决心放人——他从不是甘给旁人做嫁衣裳的人。
索若木一笑:“这日子不远了。”和珅闻言一惊,刚刚抬头,索若木已经长臂一伸,以讯雷不如掩耳之势掐住了和珅的脖子,一个用力,竟卡的和珅呼吸毕绝无力挣扎,下一瞬间已经被狠狠地摔在蔓草之间。索若木蹲下身子,手上力气不敢稍歇,细细地看着和珅涨的通红的脸,眯着眼道:“战场之上永没有所谓的信义,你空有鸿鹄之志,却连这么点微末道理都不明白?”
和珅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只能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话来:“要……杀便……便杀,多说做甚,只恨我……终究瞎了眼……一回!”索若木顿了一瞬,眼前这个少年撞破了他的行踪,那是非死不可。他是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惯了的,何曾为这个犹豫过?偏偏手下的力永远是留了几分余地。看着和珅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渐渐地喘不上气了,只能直着脖子嘶声,索若木直觉地将手一松,和珅顿时翻过身去剧烈地呕吐喘息起来。
罢了。“只有你们清人是识教化知礼数的?”索若木至此再下不了手,自嘲一笑,“我们藏人虽愚蒙未开,论男儿血性却未必输你——我毕竟欠你一条命。”
和珅那口气还没提上来,依旧是趴着咳喘不止,耳中却听见前面草丛有西西梭梭的走动声,知道是巡视的士兵过来了,心下一慌,不自觉地冲索若木连连摆手,叫他快走。
索若木目光一柔,将拉孜宝刀重又插回腰间,才起身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等到和珅好容易平复下来,再回头去看,哪里还有索若木的影子?唯见一地衰草在晚风中涟漪似地摆荡不止。
和珅避开巡视的哨兵低着头匆匆回营,不料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不用抬头,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便知是何人了,忙单膝点地,行了个极标准的军礼:“标下参见福将军!”
福康安暗暗吸了一口气,他本是暗暗来寻和珅的,他这么一嚷嚷,周围行散的兵士多半回过头来看他俩——这和珅绝对是故意的,还在记恨早上发生的事!但也只能冷着脸点头:“起来说话。”
和珅起身,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原地,没有半点理会搭话的意思——他此时倒不是真想与他分辩什么,只是他肩上的伤方才被索若木再次击伤急着要脱身回去处理。福康安暗中咬牙——他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也就和珅敢这么对他!又不可能当那么多人面与他说话陪小心,心念骤转忽然又生一计,板着脸道:“你回去叫海宁过来,我就在这等他!”
海宁被打了二十鞭如今还下不了床呢!和珅皱着眉抬头:“将军叫他何事。”
“自然是军务。”福康安看着他一副关切之色,心里就益发地不痛快,冷笑道,“若你愿意替他,就跟着来。”
和珅一抿嘴,只得跟着福康安走,进了他的大帐,福康安信手一挥,随侍的戈什哈都悄末声息地鱼贯退下。和珅这是第一次进福康安的大帐,平日以他的身份,只怕靠近一步也难,见他行帐方圆十数米,正中一副通体白如皓雪的白虎毛毡下的楠木长桌上摆着沙盘地图并笔墨之物,案上点的是御制的八宝琉璃灯,其余一应陈设也都极至精巧,竟比那主将温福的帅帐还要体面气派,不由地暗中叹了口气,都说这天之骄子豪奢太过,如此地旁若无人任意施为,温福能不深以为忌么?若是平常和珅早开口劝他了,但他心中还在气福康安公报私仇鞭打海宁之事,又见福康安自顾自地卸甲更衣,竟似极闲适自在,心中更加来气,只道:“将军叫我来,到底有什么军务吩咐?若无事,请放我回营——”
“致斋,我要走了——带两千精兵去昔岭,明日就动身。”福康安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和珅一惊抬头,福康安才见他气色不对,再细细看去发现发湿半干衣裳不整,顿时心里一急,板住和珅的肩头:“你方才去哪了?”
“别管我了——”和珅顿时忘记了俩人间的争执,也顾不得旧伤疼痛,急急地反搭住福康安的肩膀:“是大帅要调你去守昔岭么——那可是最易与大金川短兵相接的,是可谓九死一生之地——你——”
福康安忽然觉得一天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和珅脸上的焦虑关切那是较海宁深了数百倍,他反握住和珅的手,柔声道:“是我自己要去的,战功是厮杀出来而不是等待出来的,本来想把你调到身边护你周全,但一想到昔岭前线是极恶之地便还是决定把你留在这,我会叫海兰察照看你——那是个蛮将,或许有不够细心之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一番话说的极其贴心慰藉,和珅愣了下,便实在不好意思再与他气海宁之事,低着头抽出手:“你不也是个蛮将!”福康安心中怦然一动,数天不曾细见,如今灯下看他,湿发搭在微露的胸颈之上,一色的白腻乌黑,竟是说不出天然风致别样风流,开口时声音就带了几分嘶哑:“还再为海宁的事生气?我承认我对他有成见,但你也不能为着这么些小事和我怄这么久的气,值当么?”
“我是气你从来惟我独尊都不知道问问别人的意思!”
“是是是。”
“我是气你私情公事搅和在一起,无缘无故地把人军法处置——这是公报私仇!”
“是是是——”福康安尴尬地搔搔头,这样打叠起百种花样哄人于他绝对是头一遭,只得小着声道:“……我以后改还不成?”
和珅还要再说,忽然觉得他二人此刻对话情态都象极了闺房中人,顿时脸一红,退后一步:“希望真能改了才好,还有,你对温福锋芒太露毕竟不是好事,你在前线拼死杀敌,他在后面给你耍个花枪可怎么好?”
“他敢!”福康安见他骤离,直觉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这下是正正地牵引拉扯到那伤处,和珅一皱眉,却已被福康安看在眼里,顿时又吹胡子瞪眼地怒道:“你又受伤了?!”
“没没!!”和珅知道被他知道又是没个完,他还不想把索若木夜探大营之事告诉他,只怕以他的秉性会立刻带兵追绞,于是顺势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阻止他去看他的肩伤:“我不过是方才洗澡的时候旧疾犯了,头疼,你那样猛力一拉,我能不犯晕么?”
福康安只觉得脚下一软,有如踩在云端,心跳有如擂鼓一般,忙小心翼翼地侧了身子,几乎把和珅整个人半抱在怀里,嘴上才故做没事地道:“都是当时没调养清楚之过!你明知道自己的头疾时发,洗什么冷水澡——要热水同我说一声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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