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15)
“别说了!”永琰猛地打断他,喉头抽动了数下,终于别开头去,“先回去再说!”
连穆彰阿都能明白,为何只有你宁可肆意践踏我的心意!
和珅,这十年来你就如此决绝,真地对我没有一丝怀念?!
那个人就真地无可替代吗?哪怕——
哪怕——他死?
(1)乾隆幼时曾随皇祖康熙入围中鹿,皇祖康熙赐黄马褂。其时乾隆年十二,而绵宁中鹿年仅十岁,故而诗有:“所喜争先早二龄”之句。这诗亦成了绵宁日后践祚最初一笔政治资本。
第五十章: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上)
由于那一削之力甚大,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马上晃荡不止,胯下坐骑非他平日所骑神骏,受此惊吓,长嘶一声,前蹄奋起,几方纵跳竟将松了缰绳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马来!和珅本是因为福康安强行跟着而冷着张脸渐行渐远,突惊此变,骇地脸色都变了,忙拨马回来,一跃而下扶着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没事吧?”
福康安一滚之下已经将下坠之力减了十之七八,自然无碍,刚欲开口,见着和珅这十年来难得一见的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心里一动,便直直盯住了他,只不发话。
和珅起先还只当他是疼地说不出话来,就要替他除下锁子甲看伤,顿了一下,忽然皱起秀致的长眉,恼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骗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珅起身离去之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不——我,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旧伤——”
和珅狐疑地瞪他一眼,却是去留两难,半晌才没好气地重新蹲在他身侧,便去解他的盔甲。动作虽然僵硬,却极至轻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铁甲尽除,才颦眉道:“这儿地处偏远,哪来的这一冷箭?难道——”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只怕又是那些从未放弃绝他之心的政敌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么,哪场围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何况我又没中箭。”福康安此时能如此静静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和珅,人早已是如在云端,哪还有心在意这点微末小事,近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他,不由地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点——
和珅正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旧伤复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二人几乎是鼻尖相触般地亲密无间——福康安只觉得脑中轰地一炸,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在瞬间头昏脑胀,颊飞红霞,狼狈不堪地将头偏向一旁。
和珅却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后他依旧叱诧风云勇冠天下,却难以阻止年近不惑的两鬓霜染满面风尘,而他的眼中也沉淀了太多的责任和阴郁,再也不能是当年那个长街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为什么……还要回来。”和珅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
和珅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迟了……福康安……迟了。”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
“你撒谎!”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
“你错了!”和珅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我和珅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
和珅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
“够了!”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
“瑶林……”和珅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珅,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珅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致斋……”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
和珅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摇头道:“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
和珅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珅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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