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感觉我要糊(77)
徐缭放任自己拥抱应肃,惯来冰山似的经纪人竟丝毫没显出半点排斥,他闻起来像是缝隙里的青苔,夜间的雨水,灶内燃烧的火焰,『潮』湿又温暖,清新又带着点凉意,仿佛一片薄荷叶在嘴巴里嚼到无味,于是死死抱着应肃,那怪物在应肃的手心里跳动,来此地后头一遭安生了下来。
“我没办法。”徐缭带着哭腔道,“我没有办法,应肃,你别走,他只听你的话。”
“不是我。”应肃叹息,“不是我在帮你,徐缭,这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做到的。”
他慢慢松开了手。
心脏果真未再折磨徐缭。
徐缭凝视着应肃,泪盈于睫,慢慢安静下来,他收回手捧着自己被撕扯到不成模样的心脏,曾痛得咬牙切齿,可此刻缓缓平复下来:“我以为我要死了。”他小声道,“刚刚它还那么痛,把我扯成两个人,撕得七零八碎,痛不欲生,然后你就来了。”
“不会的。”应肃柔声道,“你不是会轻易屈服死亡的人,即便我不在,你也会好起来的。”
徐缭轻轻笑了笑,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去,他轻轻道:“应肃,我想了很久很久,想杀死他,想抹掉他,想把他挖掉,刨出去,不想承认他,最终我想……我想原谅他,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
“那就原谅他。”
应肃在夜间宁静地坐着,守护着徐缭熟睡,那温暖从始至终。
第二日放了晴,徐缭难得睡个好觉,夜间无梦,他醒来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被,汪甜在门外喊他吃早饭。
徐缭『迷』『迷』糊糊地起床,半晌后忽然反应过来,顺着招待所跑了个来回,大家陆陆续续醒来,见着他打招呼,却没有应肃的影子,于是茫茫然地坐下,略有些沮丧,这荒郊野岭的偏僻山村,应肃怎肯大驾光临到来。
他只当是梦,便心不在焉起来。
汪甜为他盛粥,自己先稀里哗啦喝了一大碗,古灵精怪地看着他笑。玉米粥香甜可口,徐缭精神头稍稍好了些,暗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连做梦都忘不了应肃。
几场重头戏都已拍摄完毕,昨晚上老师的崩溃是最重要的剧情,还有一场则是老师带着哑女一同溺河。汪小婵怕他状态不佳,因此先拍了剩下的七零八碎,徐缭零零散散地拍摄,站在学校的水泥地上看着云雾缭绕的高山,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透这层峦叠嶂之后藏匿着什么,就像他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孩子们已经与他混熟,雀跃地在他身边跑动着,徐缭微微笑着,有时候与他们一块儿玩,有时候则不。
在这小山村里呆了几日,剧组多多少少都学会了几句方言,徐缭不准学,他得满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地与人吵架,汪小婵生怕他被带偏,连连警告过剧组其他人好几次,不准他们把徐缭带偏,可到结束,徐缭仍是从小燕娇那儿学了几句甜腻腻的方言。
时日一点点过,入冬下了足够多的雪之后他们拍摄了最后一场戏。
老师抱着哑女溺河。
水冷得像冰,剧组尽量提前做好准备,甚至在边上生了篝火,小姑娘金贵,自然是不能下水的,这会儿正在学校好好上课,因此抱着得是个道具娃娃。汪小婵把羽绒衣脱了,穿着件中袖哆哆嗦嗦地跟徐缭讲戏,誓要在精神跟身体上都与主演共存亡。
徐缭哭笑不得,拿衣服给她披上,女导演冻得嘴唇都青白了,来不及欣赏这场盛景,雪花零星飘着,青山换『色』,变成了银装素裹,像一场沉默寡言的葬礼。
他想起了小燕娇说得那句话。
看啊!这人间青黛,远山绿水,都是你的眉眼,你要是不展颜笑一笑,这大好山河都要同悲了。
那醉酒仓皇的怪物蹒跚着从徐缭身体里掉出来,徐缭欣然凝视他,不再避讳那瘦如骨柴而显得憔悴无比的面容,他生得那般完整,有手有脚,浑身是伤,带着饮酒过度的神经质跟枯竭,轻飘飘离开这具身体。
与徐缭长着同样的面容,却并非同样的精神气。
这一点都不难。
醉酒的过往拥抱着那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老师,尽可能地温暖对方,于是对方也微笑起来,两人步入冰冷的河流,遥遥地回望徐缭,温情而宽容。
死亡并非是痛苦的,这死亡也不全为解脱。
徐缭的心脏在反复回响着,与这山谷、与这河流、与这雪白的高山互相呼应,那声音高昂而坚定,『荡』气回肠地来回呐喊:
“我原谅你!”
原谅过去的我,原谅曾经的一切,原谅那些崩溃与不堪,原谅那些丑恶与痛苦!
原谅屈服于死亡的我!
原谅沉『迷』新生的我!
这痛苦从放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终结了。
徐缭走入冰冷的河流,水隐隐约约淹没过头顶,寒冷贯穿这具身体,他好冷,却从未如此温暖。
剧组将他手忙脚『乱』地从河流里拖出,热度重归这具身体,徐缭湿漉漉地看着天地,那过往的他与老师一同长眠在这雪山之中,纯白无瑕,一尘不染。雪花忽然大了起来,工作人员嘟嘟囔囔地抱怨,他的黑发染着暮雪,睫『毛』承载千山,那世间万千映入眼帘,从未这般快意,从未这般放松。
汪小婵疑『惑』不解,问徐缭道;“徐老师,你最后为什么转过头来笑了笑?”
虽然镜头很惊艳就是了。
她嘀咕着。
“因为这世间仍有美好的事物,哑女是个好孩子。”徐缭缓声道,顿了顿,“小燕娇跟我说,哑女从没怪过任何人,她只担心养父,所以我想,能教导出哑女这样的孩子,他在至少死亡的那一刻,并不会对这个世界满怀憎恨的。”
汪小婵颇有些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案,她反复看了好几次监控器,叹气道:“这个镜头是真的很完美,我看了好几次,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表现,现在我懂了。”
溺河之后徐缭发起了高热,并不奇怪,村里人很是担忧,送来不少草『药』,汪小婵让剧组加紧把人送到城市里挂了号,又在路上吃了几片『药』,总算情况没有严重起来。
之后的戏大多都是小戏,深冬时徐缭彻底杀青,剧组捣鼓了不少菜给徐缭,招待所的几张桌子七拼八凑合在一块儿,有个缺角拿剧本给垫上了,汪小婵买来了当地人自家酿得米酒,薛姐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徐缭的脖子与他诉苦,不知道该说是夸他还是贬他,抱怨这样的工作以后还是少接为好。
徐缭尴尬笑了笑,跟剧组道歉,汪小婵倒是豪爽,哈哈笑道:“这地实在太偏了,我要不是为了拍戏,我也不愿意待着,好在拍摄快要结束了,接下来就要终结我们的野人生活,去纸醉金『迷』,沉沦红尘去啦!”
“你们先吃,我带薛姐去休息。”徐缭扶起薛姐,让汪甜帮忙招呼,剧组问要不要帮忙,徐缭挥挥手表示不用。上楼的时候徐缭就后悔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了,别看薛姐娇娇软软,实则还是个大老爷们,身上香风混着酒气熏得徐缭直皱眉头,两人挨挨蹭蹭着墙壁总算爬上去,累得徐缭满头大汗。
薛姐打了个嗝儿,仔细盯着徐缭道:“小缭儿。”他捏了捏徐缭的脸颊,气敦敦,羞答答,声音能拧出水来,充满了忧心忡忡,“那天儿肃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该不会是说我适应不了这儿的地方,肤质变差了吧?”
“他跟我说了什么?”徐缭几乎捧腹大笑,不知道薛姐这猜想从何而来,于是忍笑道,“他能跟我说什么?再说,你还指望老应是个善知风月的人吗?连你肤质都能看出好坏来?”
薛姐娇滴滴地歪来扭去,疑『惑』不解:“那他就在你房间里看你睡了半小时?”
“他来过?”徐缭一下子哑住,“什么时候?”
“这我哪儿记得啊。”薛姐摇摇晃晃,“就有天下雨,他坐着车来,好好一件西装都淋废了,小婵婵跟他说话,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跟甜甜被盘问了一圈,倒看他越来越不高兴,我还当你们俩说了什么呢,可肃哥最终也只说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他就要走了。”
徐缭就觉得脑子一轰,急道:“你们怎么不跟我说呢?”
“有什么好说的呀,你第二天精神头那么好,我们只当肃哥跟你谈了谈心。”薛姐不知道一向温文儒雅的对方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忍不住委屈巴巴,于是撅起嘴道,“怕问了你嫌我们多事。”
他来了!
徐缭觉得喉咙干渴,那个人不愿意帮他,却无声无息穿过夜雨跟清风来到他身边,于永夜里点起灯火。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反复写了数遍,撩总最终接受,原谅,容纳了自己。
我也松了口气。
晚上没有更新了,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新
(=)
第六十七章
徐缭杀青的第二天离开了这座小山村,汪甜跟薛姐顿感轻松,小姑娘哭成泪人,他抹去那脸颊上的泪痕,转头看远山,仍是一重又一重,云雾氤氲着。
他把某些东西抛却在这里,世事真有趣,当徐缭竭尽全力想抛弃、扼杀、消抹那段过往的时候,那玩意就加倍折磨他;可当他把这一切都放下了,那段过去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仿佛一块黏在脸上的污泥,水一冲,便轻松简单的消失了。
人总有不想接受的过往,从高处猛然摔至泥潭的痛苦,从万人所爱到漠视鄙夷的崩溃,徐缭轻轻松了口气,把这些放下了,让河流冲走,让高山掩埋,把那些可放不可放的,全部都埋葬于此。
剧组还有事情,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开,汪小婵吃着饭跟他道别,待会还要上工,徐缭又颠簸了一条长长的山路,手软脚软地换车进城,走进机场时恍惚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间晕头转向,机场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他甚至误以为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直到上了飞机才缓过劲来。
应肃来接机,看起来若无其事,仿佛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徐缭坐在副驾驶位上饶有兴趣地看他,嘴唇饱满,似笑非笑,仿佛进山一趟是只野狐精怪为了回家渡劫,如今时来运转,又等着出来『迷』『惑』苍生了。
“接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应肃对他说,“有事找汪甜解决,没有必要,不要联系我。”
徐缭意味深长地答应,『摸』着下巴让汪甜给他定了张海洋馆的票,应肃险些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
回公司后应肃一骑绝尘,连个媚眼都没等,除了尾气什么都没留下。
徐缭心肝宝贝的小摩托还停在公司停车场里,他离开前怕放久了对车子不好,特意把钥匙交给了一直想『摸』『摸』的柳茜,正巧柳茜开了回来,一身黑『色』骑行服,身躯凹凸有致,贴着他的宝贝车颇有点野兽美人的风采。
“徐老师啊。”柳茜摘下头盔,香汗淋漓,重新把头发绑了起来,钥匙在指尖打了两圈转,仍是冰山美人的范儿,“您回来了。”
“可不是。”徐缭接过打空中飞来的钥匙,上下一扫,“你这衣服不错啊。”
柳茜闷声笑:“可别笑我了,你总是这样,小半年小半年的没消息,你的粉丝成天哀嚎,前些天还有记者问我你到哪儿去了呢。”
“这不是进山种树去了嘛。”徐缭若有所思,眉欢眼笑,“所以说啊,还是得出门走走,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呢。”
《失语者》这部电影赫赫有名,还没上映受到的关注度就极多,一来是导演,二来是题材,三来是徐缭本人热度就不低,提前被媒体炒为明年最虐心的一部电影,柳茜大概了解过一二,愣是不明白徐缭刚杀青结束,怎么就轻轻松松从角『色』里脱出形来,看起来简直像是出门演了一波情景喜剧,而不是什么悲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