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感觉我要糊(75)
村子虽然偏僻,但是附近倒也有学校,她平日要上学,偶尔假日才能拍戏,汪小婵已经沟通好了一切,也提前教导过这个小姑娘如何面对镜头跟演戏。
小姑娘说话带着口音,还处于普通话跟方言互相转换的中间过程,听起来娇憨可爱,不像是之前带他们来的那位三轮车司机,口音重得叫人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颜控不会因为经济、时间、地点而有所减少,小姑娘自然也不例外,穿着优雅又华贵的徐缭在众人之中格格不入,剧组一桌围绕着吃饭,宛如众星捧月,愈发显『露』出他的光彩明艳来。她识字虽还不多,可这几个月来,为了自己小小的演员梦已经啃过好几次剧本了,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的漂亮叔叔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师”跟“养父”,不由得高兴起来。
这里的夜空比城市里的明亮,适合文艺青年装一波,村子里的信号不算太好,总也不至于差到让人崩溃。
徐缭拍了星空的图传到朋友圈里,点赞跟评论很快就来,他刷了几次,却都没有看到应肃反应。他有些失落,哪怕知道即便自己与应肃没有闹任何问题,对方也不见得会点赞自己的朋友圈,可发生过争执之后,这方面难免在意起来。
尽管对应肃而言,这甚至都不算争执。
小姑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拿了个烤熟的红薯递给徐缭,她不太怕生,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满是纯洁,牙齿长得并不齐整,尖锐的小虎牙笑起来娇俏又可爱,她坐在小板凳上,啃着红薯含含糊糊地说道:“这个可好吃啦,甜甜的,你吃。”
徐缭握着那块红薯,缓缓笑了笑,『摸』着她的头道:“我吃饱了,你吃吧。”
小燕娇脸上沾着点红薯碎末,她仰起头看着对方,想起了剧本里一段介绍,忽然意识到了那些自己本来还不明白的话。
有些人天生就是跟她们格格不入的。
跟小婵阿姨,其他叔叔哥哥姐姐们都不一样,小燕娇忽然觉得难过,抓起红薯就跑走了。
小姑娘的情绪变得极块,招待所里亮着灯光,众人拿着老旧的茶缸喝水谈天,不经意瞥见小燕娇往外跑的模样,这孩子极懂礼貌,鲜少出现这样的状况,便赶出来看了看,了解情况。汪小婵咬着个土豆,听了下前因后果,倒是没那么急了,只是点点头道:“小姑娘的『性』子,不用急,到时候我跟她聊聊。”
徐缭只好苦笑,刚来剧组第一天就跟另一位主演闹了个不合,还真是生平头一遭。
最先拍摄的环境是在学校里,这会儿到了秋收,不少学生被家里喊回去帮忙,学校里时常凑不齐人,剧组愿意花钱招小演员,自然吸引了不少人,学校干脆把场地租借给剧组,并且愿意全面配合,有人付钱让孩子们上课,对这所堪称穷困潦倒的学校自然是有益无害,校长握着汪小婵的脸笑得格外谄媚。
学校并不算大,校长说话就站在升旗台那泥垒的两块胚上,『操』场坑坑洼洼,并不平整,到处生长着杂草野花,偶尔还能从里头抓住几只小昆虫。几十个孩子们仰着脸,衣服洗得发白,有个男孩子身上则溅着泥点,大多脸上都是黑黝黝的,有几个小女孩则面黄肌瘦,眼睛大多都很纯净,也许是青山绿水养人,他们大多都又乖巧又听话,在烈日下听着校长训话,没有人显『露』出不耐烦的意思。
教室没有多少间,大孩子跟小孩子都坐在一块儿,桌椅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板书晃晃悠悠,只有半盒子的粉笔,□□混在一块儿,有几根写秃了只剩下一丁点儿粉笔头,仍是舍不得丢,缩在纸盒子里滴溜溜地到处碰撞,像是不小心掉进来的石子。
剧本在之前就已经读熟,汪小婵早就与他沟通过,进组可能就要立刻拍摄。
徐缭戴上眼镜,头发梳了个二十多年前的造型,衬衫洗得发白,站在讲台上宛如一张上个世纪的老相片。
板书被分成两个板块,他要给两边同时讲课,照顾完小孩子,再去照顾大孩子们的功课,剧组将教室坐满。孩子们仰着脸,『露』出求知的目光,安静又乖巧,燕娇被特别打扮过,不复之前的活泼开朗,短发垂在耳边,肉嘟嘟的小脸蛋上了一层粉,显得面黄肌瘦,就显出那双眼睛愈发大起来,身上的衣物也老旧非常,安静无声地坐在角落里,跟剧组们待在一块。
这时的哑女还不能出场,因孩子们仍对这位从城市里回来的老师留有敬重仰慕。
也不知道汪小婵是怎么跟她说的。
秋虫在丛木地里咕哝,徐缭咬字清晰,韵律宛如美妙的音乐,他虽然不是正经八百的老师,但好歹这点常识还在,这出戏倒像是真正在教书育人,大家听得十分认真,粉笔在板书上写下一连串知识,粉尘洋洋洒洒地落着,阳光照过满是斑迹的窗户,带来如同盛夏般的暖意。
摄像师如同鬼魅,镜头安静来往,徐缭丝毫不受干扰,从从容容讲下去,直到汪小婵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孩子们如游鱼般涌出教室。
徐缭微微转过身去,窗户正对着『操』场,风吹过草丛,一切似还美好。
拍摄分明才刚刚开始不久,可徐缭就已感觉到严重不适,他深知未来悲惨,基调从一开始就带着凄凉,这一切美好都迟早会破碎,却无能为力。
晚上吃饭时剧组与他说笑,这段拍摄时间相处下来,那点生疏早就消弭,汪小婵看着腼腆,实则颇为自来熟,而徐缭八面玲珑,也算得上一拍即合,加上拍摄进度极为顺利,因此谈话十分愉快,薛姐跟汪甜更不必说,他们俩权当这次是来进行农家乐了,只是晚上的蚊虫偶尔让薛姐咕哝了几声,像是秋虫在叫唤。
徐缭端着饭碗,菜都极有农家特『色』,他夹起一大堆酸辣土豆丝放在碗头,觉得喉咙干渴,那个温柔安静的老师从他的血肉里生长出来,那般志得意满,那般欢欣喜悦,浑然不知自己已到万丈悬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他面上带笑,心里却忽然累得厉害。
小山村也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聊天打牌就是玩玩手机,吃过饭后不多会儿就散去了,汪甜跟人家组团开黑,他们玩得游戏徐缭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款改编自经典游戏的手游,典型骗钱的换皮坑,架不住情怀作祟,硬是往里充了不少钱,这会儿正在组队刷活动。
招待所附近有条小河,河水很清澈,村里人吃水就从这里打,远方青山云雾氤氲,把这方土地衬托的宛如人间仙境,他蹲在地上无所事事,就想『骚』扰一把应肃,于是看了看河水里微波『荡』漾的月光,手机掏出来又放回去,看了半晌,才翻到了联系人那一页。
他仍是胆怂,仔仔细细想了想,又换成了聊天界面,打算发一段语音,也好调整情绪。
徐缭踌躇犹豫了两个钟头,在河边蹲成化石,等到了应肃打来的电话。
“一切还好吗?”应肃十分疲倦,听着声音都能想到他在按自己的眉心,“拍戏累不累?”
累,很累。
村子没修路,走起来坑坑洼洼,偶尔能坐车,偶尔只能走路,不过没差,不是屁股受罪就是两条腿受累,然而应肃并不是在问这个。徐缭蹲在地上,心脏跳得仿佛摇滚乐队鼓手『操』控的架子鼓,他含着泪,恐惧面对曾经的过往,那块扭曲丑陋的烂肉变成了一个清晰可见的人形,借相同的过往塑造相似面容。
欢乐与幸福都已经让他疼痛不堪,便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戏份。
“我把他带回来了。”徐缭的话在黑夜里冷飕飕的,像是什么鬼故事一样,他带着哭腔跟应肃诉说,“我好害怕,应肃,帮帮我。”
应肃没有说“我早就说过”之类的废话,他轻声叹气,拒绝道:“我帮不了你,徐缭,我帮不了你。”
他的声音像午夜的一阵清风,像是冰川飘来的一点寒意,猝不及防让徐缭清醒了过来,于是冷静下来,擦掉脸上早已冰冷的那点泪珠,缓缓道:“没事,我可以的。”
世界那么黑暗可怖,许多路是无法避免的,没有谁能为另一个人扫清任何障碍,再平稳的巨船碰上暗礁也只能束手就擒,再灵活的扁舟遇上风浪也只得胡『乱』打转,没有人会一帆风顺一生,面对黑暗如何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只能靠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徐缭心力憔悴,戏份连同慢慢沉重了起来。
他与哑女在简陋的水泥跑道上奔跑,对方回馈怯生生的笑容到发自真心的快乐,她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全身心依赖着这位长辈,习惯伸手去抓住白衬衫飞出裤腰的一个小角,仿佛是专属于她的位置。
两个人一起坐在山头上看夕阳,小燕娇递给他的红薯终于得以在镜头里品尝,徐缭抱着小姑娘,像是搂着个贴心可爱的小闺女,哑女不会说话,学习能力却不差,两人很快就能用纸笔沟通,食物跟衣服骤然减缩,哑女体贴乖巧地上山去采野菜。
老师为她讲人生道理,教导她如何做人,为她讲述那些童趣纯真的故事里蕴含的哲理,希望她与人为善。
粥稀得像清汤,衣服一尘不染却满是针脚跟布丁,唯一的玩具是老师编得一只小蚱蜢。
然而哑女仍然十分快乐,她身上的伤痕在逐渐退去,被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逐渐齐整,还学会了画画,没有蜡笔就用木炭。她愿意用笔画下大千世界,憧憬着养父所说得未来跟那些近乎不可能的外面世界。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徐缭刚读完一篇寓言故事,他轻轻拍着破旧的棉被,小燕娇躺在枕头上,她眨巴着眼睛,拿起本子写了一句话。
“我想跟爸爸一样。”
字迹并不好看,却很端正。
徐缭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目在灯下几乎发出柔和的亮光,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老师期望着这个早早就体验过人间丑恶的孩子重新充满希望,生命之中充满光辉,不被怨恨与痛苦侵蚀,变成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好姑娘,她能永远欢笑,永远幸福下去。
也许是因为经历的缘故,哑女过分懂事听话,她不光没有心生怨恨,甚至感激无比,因此几乎不曾提出任何无理要求,她竭尽所能地帮助老师,认真读书识字,生怕辜负他的期望,被重新抛弃。
然而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并未消失,对父女二人的猜测从未消失,孩子们肆无忌惮地欺负哑女,而村民们也逐渐对老师也生出排斥。
人们向来不吝以最坏的念头去猜测他人,往往忘记了恶本身就是衍生于此。
老师试图说明道理,却无人聆听,他在暴力跟恶语下无力反抗,连同面对孩子时的权威日渐削弱,甚至无法为哑女讨回公道,小姑娘无法说话,自然也不能安慰养父,他们仍旧互相依偎着,强颜欢笑,仿佛房门一关,那些痛苦与丑陋的面容就会被拒之门外。
哑女的笑又变了,她勉强着自己微笑,身上本未彻底消散的淤青又再多了起来,她的衣服变脏变『乱』,而老师只是沉默寡言地为他缝补着,小屋里渐渐少了欢笑声,仿佛失去声音的不止是一个哑女,还有另一个人。
徐缭觉得自己仿佛被拖入了沼泽,越挣扎就越痛苦,几乎窒息。
他想把那个自己挖出来,血淋淋地剖出,可对方却日渐强壮,这痛苦与绝望成为养分,眉目愈发清晰,连带着徐缭也日渐虚弱,奄奄一息。
那东西要拉着他万劫不复,分明已经杀死过他一次,却仍不肯罢休,仿佛徐缭天生就不配幸福地活着。
然而这是徐缭咎由自取,是他自以为是地应答下来,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击溃对方。
哑女被吊在树上,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拿弹弓填充上石子打她,那脆弱的声带发出细微的叫声,然而仅此而已,她无法求救,这点叫声只能平添暴力的快乐,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发出大笑着,肆无忌惮地吐『露』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污言秽语,指责她是老师的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