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35)
于是他就被梁闻山“软禁”了起来,像犯人一样被逼着按头吃饭就寝。并且在他心态稳定前,一切可能构成他生命威胁的物品都被没收了。
——这一点,也是梁闻山曾经答应安陆的事。
安思远每天过得浑浑噩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有时候昼夜颠倒,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黑的。
陪伴他的只有一部手机,和那个永远无法拨通的号码。
刚开始的那几夜,他会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抱着它无声地哭;可是渐渐地,他连说话的频率都开始减少了,像是慢慢明白了对面沉默的原因。后来,他终于不再拨那个号码了。
安思远活在一个噩梦里,并且找不到梦的出口。他的内心渴望着清醒,但又似乎永远无法醒来。
于是他学会用痛苦来折磨自己。
刺痛、钝痛、阵痛……安思远的手心里全是他自己掐出来的血痕,膝盖和手肘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每天,每天痛苦都能使他更清醒一点,让他产生“我还活在世界上”的实感。
曾经念念的名字,却成了如今诛心的凶器。
安思远不敢再想,也不愿意再想了。
“所以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郑微皱着眉查看了安思远的手臂和脚踝,发现淤青重点都集中在脸上,身体其他地方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我找到几个混混,说如果他们愿意跟我打一架,我皮夹里的钱都给他们。”安思远整个人被郑微架着走,眼睛却一直望着巷子后边的胡同,虚弱地笑了一声。
“我也没打过架,本来架势都摆好了,哪想到人家第一拳就往我鼻子上招呼……”
郑微忍了一会儿,才恨恨地叹道:
“安思远,你真的有病。”
“对不起。”安思远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
“让你担心了。”
“你还要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郑微气呼呼地开口:“竞赛班的老师一直问你怎么没来,我就跟他说你生病了。”
“可是你就算不去竞赛,学还是要上的啊。我不信……我不信你这样的人,会自甘堕落。”
“你知道吗,过去的这几个月,英语段一已经变成了你最讨厌的吴文凯,这你也能忍吗?”
郑微撇过头,有些难过地动了动喉咙。
“就算……”
“就算那个人对你很重要,但你的书不是为你自己读的吗,你的知识、你的未来,不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上吗?”
安思远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希望我去上学?”
“废话!”郑微的眼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红了一次。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拐地走,虽然走得慢,但还是走到了岔口。
夏夜的蚊虫在灯罩下飞舞,翅膀折出了荧荧点点的光。老城区的街道上寂静无人,闷热潮湿的空气使桶里久放的垃圾散出一股异味。
“我说。”
安静了好一会儿,郑微忽然朝安思远开了口:“你要不换一个人喜欢算了。”
“我们学校有这么多喜欢你的女生,之前那个小学妹就不错,人长得可爱,成绩又好。”
安思远的头搁在郑微的肩上,呼出的气便轻飘飘地扑到了他的脖颈。
“刚才的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郑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安思远说的是什么之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
他嘴巴张了又合,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不喜欢你!”
“嗯,我知道。”
安思远闷笑了一声,向前伸出了一个拳头:
“兄弟?”
郑微看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恍惚了一瞬。他忽然有些看不透安思远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往那拳上碰了碰:
“兄弟——”
“再陪我走一段吧。”
灯光下,鼻青脸肿的安思远看上去十分可笑,但他的表情确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仿佛闻见了令人熟悉的气味——”
不知谁家阳台种了数盆小苍兰,在这熏然的夏夜,花香随着热风飘飘荡荡地涌进了街巷,让人闻之沉迷。
这次不再是香水,而是真正的花。
或许再过几个月,听到“安陆”两个字时,他会与旁人一般无动于衷。听见那人结婚的消息,也只淡淡地一笑置之。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头顶的那轮月还如儿时一般清亮皎洁,千秋万古不改其风韵。
他却终究与他的月亮背道而驰了。
第41章
(两年后)
下雨了。
轰鸣的暴雨从天而降,将世界炸成了一片白茫的烟雾粉末。狂戾的风毫不留情地将道旁的树刮得东倒西歪,留下一地狼藉。
安陆站在机场的悬空通道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雨夜。飞机尾翼的小灯恍如一只蝙蝠的眼睛,红晶晶的,在雨里闪着孱弱的光。
被台风影响,这趟以后所有飞往首都的航班全被取消了。
所幸的是,他回来了。
只有真正落到这片土地上,安陆才能暂时歇一口气。如同漂泊不定的船终于回到了养育他生长的港湾,游离的灵魂终于栖回了相与依存的故土。
安陆抬头望了望出口的指示,沉默地往外走去。他从没有觉得生命中的某一刻,能比现在更难熬。
死寂的一颗心像重获生命般疯狂地跳动起来,每一下都似乎要蹦出他的胸膛,直奔那人而去。
安陆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这种情感失控的时刻,但那从心口里不断涌出来的东西,却在提醒他此时的可笑。
他渴望见到安思远。
“安先生。”
安陆已经快认不出他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了。
两年前那位战战兢兢的小助理,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位沉稳而可靠的男人。望着他的目光也不再胆怯,而是真挚带着笑意。
“好久不见,安先生似乎改变了不少。”
安陆的面容依然冷俊,眉峰锐利得恍如刀刻,嘴唇抿得像一条刻薄的直线,覆着难融的冰雪。
“噢?哪里变了。”
“瘦了很多。”助理的眼神有些担忧。
安陆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说什么。
“送我回去。”
透明的雨滴糊在车窗上,将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给吸了进来,红红绿绿,像蝴蝶一样斑斓。
安陆听着耳边滴滴答答的雨声,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某年某月的某天,他也是和今日一样出了机场,开车去十三中接安思远回家。
只不过那天不是阴雨天,那天天气很好,西山的夕阳烧得醉人,把整片天空都染得晕红。
那天,打完篮球的安思远冲他笑……
“对了先生,听说您前阵子得了一双儿女,我还没有恭喜过您呢。”
等红绿灯时,开车的助理有些羞涩地跟安陆道贺,猝不及防地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嗯,谢谢。”安陆望着远处下着雨的街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孩子以后就留在美国吗?”助理又问。
“说不定。”
“……”
助理从后视镜望见了安陆冷漠的侧脸,便识趣地闭了嘴。
“车里有火机么?”又开了一阵,安陆忽然向前面开口问道。
“有、有。我现在拿给您!”
助理先前以为自己哪句话惹老板不高兴了,这会听见那人有需求,便忙不迭地把车上备用的打火机递给了他。
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冷冷的雨丝便从那细长的口里飘了进来,小刀似地刮在安陆的脸上。他却浑不在意似的,用火机点了根半湿的烟,朝着窗外的雨夜吐了口气。
方才那股热切的渴望忽然又成了烟头上零落的灰,吹到哪里都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