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定监护制度(91)
何意羡笑了说:“你要是人民靠政府走法律程序,那可是很复杂的,姑娘,你冷静点。这个问题我一下子跟你说不清楚,也不可能跟你说得清楚。但你只需要知道,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能带你和你的妹妹离开这里,永永远远地不再回来。”
风摇而树静。小荷跪着,放空似了一会,才第一次正视他的目光,说道:“领导,你带来的那只公鸡我也不能都吃完,我得留半只鸡给楚叔拿过去供奉,就供在去桥溪村路上的那座无名墓那儿。”
就这样,何意羡在小荷家留了半个钟。
与南潘碰了一个头之后,今天的晚饭,还是去马主任那吃。
督导组进驻以后,镇政府全体人员真真假假全在“加班”,各种年终总结会、检查评优会突然在紧锣密鼓地筹办。文联主任还把十几个专门给死人做法事的道公师公组建成“欢迎督导组天地畅行歌舞队”,将封建迷信转变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专案组进来,搜一圈,要证据证据没有,却收获了报纸里卷着孝敬领导的购物卡一沓。
即使马立东这人对待嫌疑人很粗暴,弄得烂事不少,但对自家兄弟们是真好,不光好吃好喝,就算谁家有点事需要帮忙,他也总是慷慨解囊,甚至还能出膀子力气。兄弟们都对他非常感激,这回要是非得让自己干点对不住马立东的事,等专案组大班人马一拍屁股回北京了,全家老小还怎么在镇上混啊。马主任本人心态更平稳,的确,年纪大了提拔不上去,但是年纪大了只要不是巨贪和命案,这牢狱之灾都可以免了啊?
有人见到专案组没有女同志,就跑到女厕所躲债躲起来了,一躲就是一个上午起步。厕所里都是人,大伙挤一点儿吧,挤一点儿也好,这叫作取暖。中午撩开窗帘一道缝往下面看,楼下门前又围来一帮人,恐怕得等到天黑才能下楼了。基本都是这样,加的班。
所以那纸假自首书的诈谋,的确起到了警示作用,但全镇还是一心合力地拖延司法程序。瞒天过海,就是瞒住上天,偷渡大海。当然专案组也有自己办案的时间轴,熬贪官就像熬鹰,白轩逸等得起。大岭镇六千多张嘴,谁能保证每一张嘴都像死鸭的嘴巴紧闭,密不透风?
何意羡开车路过,顺带接了马主任上车,一道回家。
马主任一上来就说:“下午喝了点小酒,给你的豪车熏坏了!”
“没事,除了一身酒气,你还两袖清风呢。”
马主任试探:“今天白组长一块来不?”
“老哥啊,你公关公错人了。白组长的脾气我熟悉,他宁可让我摸一下他的鸟,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吃人家一口饭。再说了,咱们喝的不是酒那是圈子,不带他玩。他那点能耐算个屌啊?”何意羡笑道,“我脸皮厚,又要一个人来蹭饭了。要是你今晚没有应酬,我该请你出来K歌,共同欢庆这个冬至。”
“老弟,你可千万别跟我外道,昨天你讲话感觉好像有菩萨点拨我一样,忽然是茅塞顿开!你能赏光来吃我一家口饭,这机会给谁都千金不换啊!”马主任掏出烟盒,往何意羡嘴边放了一根,再帮他点燃。
“是吗?我刚刚去小荷家里,不就给婉拒了?”
马主任“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嘴里几颗质量不怎么样的假牙,忙问:“怎么一回事?”
何意羡说:“也不能怪她,她又不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接待专家,卓越的共产主义吃喝战士。也不敢做主留我吃饭,人家说了是你马主任的人,这美人计只能用来迷惑你。”
“什么美人计啊?在咱这镇上土生土长的女孩子,这美人计的铺垫是不是有点长啊?”马主任当即明白这是拿自己开涮呢,但他还能做到满脸堆笑,但是好不容易收拢嘴唇。
“那又怎么了?人家曹子桓还用个美人绑住司马懿好几十年呢。”
“何大律师啊,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这可是现代,有哪个姑娘愿意这么浪费青春啊?”马主任嘴上叼一只烟斗,那只烟斗与他的脸色一样蜡黄,如同陈年的腊味。
何意羡说:“古代现代的区别很大么,是,古代的窦娥多冤啊,但到了现代社会以一个人的名义,不还是任何事情冤情都决定不了?一没实证二没先机,三主要是没关(官)系。官这东西,民怕官,而官又相护。受害者再有理,也就出不了声。所以有些东西生下来没有,这辈子就不会有。只能等青天老爷下凡,多少人一辈子也等不来。多大的官才叫青天呢?以前四万八升副科,现在不知道价位是多少?否则你的腿跑细了,嘴皮子磨薄了,家底也掏空了,还是没人给你解决问题。你说人想要利利索索地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啊?终于等到青天来了,还要掂量掂量。法制精神这么普及了,她还问了我好几遍,你们上头这次是来真的吧,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这里了。我说你还真啰嗦,一会见到白轩逸了,党中央和人民检察院这套铁拳是不是打定了,你自己体会吧。”
冒着大汗笨拙地吸了几口烟后,马主任惊醒这种突然被人叫上车的情形,不是被双规,就是被劫持。
而且,驶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家,竟是一片原野地。
马主任才刚要说出下一句话,紧接着何意羡干了一件更让人吃惊的事情,他突然从腰间将一把手枪掏出来放在了两个车座中间的位置。
“何律师,您这是?太危险了吧?”
何意羡说:“当然有点危险了,但是人生在世危险无处不在,我就是跟我老婆睡觉也是充满了危险,可能突然一个马上风就死在肉上了。”
马主任被吓住了吗?真不一定。
他也是多年从警的人,少年进过体校,练过自由搏击和乒乓球。所以即便见到真的家伙事,此刻他想说,呵呵,你不要以为你是一只猫,刚生下来就长了胡须,我就是奶牛也是戴胸罩的!马主任的脑海里还在回放,十多年了,他还记得那个激动人心让人饱含热泪的场面。火速破了楚卫民的案子之后,省里一位重要领导亲自给他戴上大绢花,那朵大红花占据了他胸膛四分之三的面积,一团火焰一样熊熊燃烧。
马主任又瞥了一眼手枪,强行鼓出一阵笑意,反问道:“你这说着说着还把家伙拿出来了?可这是变相违规的手段啊,你也别吓着我!我心脏放了四个支架。”
何意羡也是反问:“你说呢?人姑娘见到了中央的同志,道出来龙去脉,就放声哭号。那个哭呀!是如丧考妣的撕心裂肺。她说楚卫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这姑娘和他楚叔的儿子差不多年纪,本来是肚子里指的娃娃亲,还要给他楚叔当儿媳妇。有一年除夕,这两个孩子因为买不起鞭炮,就去捡别人家放过没引爆的鞭炮来烧,结果有一个掉了引线的哑炮,炸瞎了赶来收拾的楚卫民那个左眼。眼睛炸瞎了也没钱装假眼,就让那只眼睛空洞地耷拉着,右眼也没剩下多少视力。就这样一个半瞎子,在车间锯木头差点锯断了自己的手指,还能迷昏了工友从他们身上点火烧厂么?你们所谓的那些强奸、纵火莫须有,扣上去的帽子,是不是应该给出来一个交代?一个解释?”
小荷曾是村干部介绍来的,马主任只怪自己当时贪图她的美色,没有多问几句,你考察了没有?你发现了没有?这个小姑娘背景这么深,心思这么重的!怪不得听说专案组要来吃饭,她甚至有几分主动请缨的味道!
马主任只知道此时继续装傻充愣,很可能会激怒何意羡,就算对方没有真杀了自己的心,眼前这手枪已经摆上桌了,什么都不好说了。
马主任谨慎地说:“何律师,客观的问题要摆足,主观的问题也要讲透。我们当年也只是实事求是地查案子而已,要是他楚卫民真行得正坐得直,根本不用怕人民警察怎么审吧?审讯他的期间,我也在警局里算是静坐了两个礼拜,三十儿家都没有回得去,算是扯平了吧?”
何意羡笑了笑:“扯平了?”
他既有画家浪漫的气质,也有政治家冷漠的表情,但是看上去气色差了一些。马主任看了不敢多看:“何律师,我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律师,你倒像是黑社会里的职业催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