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74)
晏如伫立在门口,返身看庄严肃穆的警局大门,却并没有被无罪释放的轻松,反而心里空落落,茫茫然的。
他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应该立刻去做重要的事情。可晏如却打不起精神,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就这么离开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警局里面了?
想着,晏如又翻了翻浑身上下的衣兜。他生活拮据窘迫,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费片刻就能回忆起来。
而且警局里的人,要么是人民公仆,要么是知名心理学家,就算自己落了东西,也不至于贪他的小便宜。
想到这里,晏如脑海里又忍不住勾勒出那个他耿耿于怀的身影来。
晏如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病,总忍不住去想那个与自己天壤之别的人。
如果他现在就在这里……
“滴滴——”
汽车的鸣笛短促响亮,高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晏如扭头,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警局的台阶下。车窗适时地落下,露出驾驶座上那人的侧脸。
眉骨高挺,轮廓干净俊秀,竟然就是晏如刚刚还在想的人。
“秦顾问?”晏如还没细想,身体已经主动上前去。
秦月章说:“上车。”
“不用了吧?”晏如嘴里客气,但手上却拉开了车门,很不客气地坐上副驾。“我这一身牢狱晦气的,回去洗洗才敢碰你的车啊。”
秦月章懒得理他的言行不一,车辆驶入了公路。
“你知道我家吧?”晏如抓着安全带,掩盖他莫名而来的无所适从,“你们去搜查的时候肯定走过一遍了,不过有条近道,只有很熟的人才知道,我一会儿给你指路啊。”
秦月章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晏如便找不到话题了。
其实秦月章让他上车,晏如很吃惊。他毫无戒备地上了秦月章的车,也让他自己很吃惊。
毕竟他一直以来,因为父亲的原因,并没有接收过多少主动的善意。少年时有人向他释放善意,可能也是憋着整他的坏主意。
“听说你父亲是杀人犯?”秦月章的声音突兀响起。
晏如下意识拢紧眉头。倒不是他否认这个事实,只是他觉得这话从秦月章嘴里冒出来很违和。
“是啊,怎么了?”晏如的声音冷了下去。
“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还行。再不好过,现在也过来了。”
那头不再说话,晏如心里却戒备起来。
秦月章忽然提起他父亲是什么意思?而且还是在他证据不充分,被从拘留所里释放出来的时候。
秦月章和魏钦州是好朋友,难道警方都释放他了,秦月章还在怀疑他?
想到这里,晏如偏过头看向窗外。修剪得整齐划一的树木匆匆后退,商铺也随之出现又消失,公路不断延伸,不知道终点会指向哪里。
这条路不管通往哪里,但绝不是通向他的家!
车已经开过了旧城区,驶入郊区和城市过渡的地区。街道两边的商铺牌子上有了“白事一条龙”的字眼,这些店铺在稍微热闹的地方都并不受欢迎。道路不再规整干净,有的地砖都还坑坑洼洼地翘着,它们坦然地暴露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难以愈合的暗疮。
“秦顾问,你是不是走错了?”晏如故作无意地问。
再往前走,就是公墓区。因为紧挨着烈士陵园,所以晏如有些印象。
秦月章却说:“没走错,前面就到了。”
说着,秦月章就把车靠边停在了公共车位上。
晏如盯着公墓的奢华到阴森的大门,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但他就想看看秦月章会拿他怎么样,现在青天白日的,就算怀疑他,也得讲究证据,总不至于掐死他吧?
两人推门下车,转眼就并肩站在了一座矮矮的冰冷的墓碑前。
碑上贴了一张黑白照片,不知道是不是遗照技术不太好,照片上人很模糊,晏如只能看清一个高高扬起的唇角。想来那人应该是笑得极其开心的。
晏如也忍不住跟着哼笑一声。
哦,身边的人肯定会责骂他了。
“你笑什么?”
晏如说:“这坟又不需要我来哭。你要哭,请自便。”
秦月章猛地攫住晏如的胳膊:“你对死去的人一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晏如抬眼直视着秦月章的眼睛,这是一直以来他第一次有机会离他这么近,可晏如却悚然发现,秦月章的瞳仁乌黑,一点光都没有,沉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死水,无论什么东西抛下去也不会泛起涟漪。
此时此刻,违和的感觉已经抵达巅峰!
不对,这不是秦月章!
晏如前所未有地坚定。
“你还是怀疑我?”晏如试探着问。
秦月章立刻回应:“是,你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晏如大笑起来:“连警察都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凭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就一定会子承父业吗?你带我来这里,不会是想掐死我为你最好的朋友报仇吧?不值得的,秦……”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双丝毫不犹豫的手已经按住了晏如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
第75章 消弭
晏如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脖颈上那双手坚定而有力,让他挣扎不得。
他艰难地抬起眼睛,视线挪动到墓碑之上。黑白的照片在灿烂的阳光下微微反光,上面含着笑的人面目模糊。但魏钦州的衣服晏如却觉得很熟悉,他胸口的衣兜处还有雪城大学的logo,正是魏钦州当年来雪花中学支教时穿的那一身。
晏如脑中灵光一闪,那团迷雾骤然消散——他终于知道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梦境是人对现实理解的延续,再光怪陆离的东西,也是对现实所见之物的重组和投射。梦境中不会出现他没有见过的东西,所以现在遗照上的魏钦州,还是晏如记忆深处里的那副打扮。
他根本没有清醒,他还在梦境里!
“哈哈哈哈!”
晏如想通了这,那一个个怀疑的点便串联成线。一切被大脑或者说暴雪屏蔽的意识猝然回归。
他想起来了。
当时,晏如和许黯然离开被摧毁的魏钦州的安全门,许黯然独自开启了他自己的安全门逃生,而晏如自己则留在了暴雪之下。
他躺在漫天代码下闭眼等死,可再睁眼时却以为回到现实。
回到了他自首的那一天。
暴雪为他单独造的梦境实在太过于美好,或者说它为每一个陷入意识洪流的人造的梦境都十分美好。因为梦境里他心中所想几乎下一秒就会在现实中有所回应。
所以他为秦月章的冷淡而难过时,秦月章就会出言关心他;他想着能出狱,就立即被证明无罪而获得释放;他想见到秦月章,秦月章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同样,晏如想秦月章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秦月章就立刻释放出怀疑的信号。
他的每一个想法,都会立刻成真。
谁不想沉溺在这样的梦境里呢?
但是偏偏晏如就是个患得患失又自我质疑的人。他的考虑,永远都把坏事情放在前头。但当坏结果出现的时候,他又会怀疑这个结果的合理性。
秦月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粗鲁地按着他的脖子让他跪?如果真的是他犯案,秦月章应该是亲手将他抓回监狱,亲耳听他宣判死刑,亲自给他注射死亡才对。
所以他才能抓住暴雪的破绽。
暴雪,也不过如此!
晏如的侧脸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这个触感如此真实,头顶的阳光照射到皮肤上的温暖如此真实,谁能发觉这只是一场幻梦呢?
“哈哈哈哈哈……”
晏如心中畅快,莫名觉得他又赢了许黯然一次。他越笑越扭曲,声音逐渐嘶哑,像个被擒住的疯子。
“疯子。”秦月章垂眼。
晏如停了声音,低声说:“我是疯子,所以放开我,别染上了疯病。”
秦月章果然松开了按在晏如脖子上的手。
晏如慢慢起身,活动着被压痛的脖颈,慢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