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11)
他话音未落,一身灰色风衣的许黯然就推着小车尴尬地出现在过道上,脸上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乘客,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们的行程。”许黯然还算专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把几袋特产从小推车里拿出来,恭敬地递给我们,“这是铁路给大家的一些小心意,雪城的特产麻酥糕。”
我接过一看,就是铁路上经常会兜售的那种小零食,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顾蓝山接过特产后,脸色忽然有些奇怪。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半趴在中铺的位置上,头低垂着。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因为剧烈呼吸而深深起伏的肩颈。
晏如也发现了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顾蓝山摇摇头,把那包麻酥糕更紧地团在怀里,低声说:“忽然肚子疼,我去那边上个厕所。”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蓝山与许黯然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许黯然别过头,他们两人的目光相接,一触而分。
许黯然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正好肚子饿了,撕开包装把东西分给了晏如和齐幼萱,又对许黯然说:“我其实还挺好奇,那个小偷你们找到了吗?”
许黯然脸色顿时僵住,左右看了看,一副为难又充满倾诉欲的表情。
“这事闹得这么大,肯定会传播出去的。我们先了解清楚,免得自己说错了话。”我补充道。
许黯然果然犹豫着收了他的小推车,低声道:“这事儿也不是说不得,我们也怕大家不明真相,会造成一些不好的舆论。”
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许黯然坐下:“也是……所以你们刚才为什么把那个什么徐女士给叫出去了?东西找到了?”
“没有!”许黯然幅度很大地摇头,一拍大腿,“哪里有什么翡翠观音传家宝,我还真以为出大案了呢!”
晏如惊讶地挑起眉,齐幼萱也脱口道:“假的?!”
“小声一点!”许黯然右手抬起,虚虚地往下压,表示缩小音量,“她或许确实有个传家宝,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她根本没有带上火车!”
我来了兴趣:“这个女人是贼喊捉贼呢!”
这就有意思了,那个姓孙的还给她撑腰,真的很好奇他知道真相后脸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很好看。
“我刚刚听到了一点儿,她好像给那玩意儿买了财产保险。”许黯然说,“也不知道她是蠢还是坏,脑袋空空就敢出来骗保。现在铁路的安检系统高级着呢,配备的监控也不是说着玩儿的。刚才警察不在,就是联系调取她入站口的安检监控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关键时刻,许黯然故意停了,眼神在我、晏如还有齐幼萱脸上扫描。
“怎么了?”我配合着问。
许黯然颇为受用:“监控显示,安检扫描她的行李箱,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轮廓是观音像的。她可能是为了做戏做全套,确实在火车站丢了一个塑料袋出来。但是警察去找回来了,里面就是一个绿油油的啤酒瓶。”
许黯然说完,摊开手,一脸无语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我转头对晏如挑眉,说:“你看我刚才说的,我们盗窃罪成不成立还不一定,但有人侵犯他人隐私却是证据确凿的。”
许黯然却赶紧说:“那个姓孙的乘客和她其实并不认识,不是一伙的啊!虽然他的行为不对,但是出发点是好的,也是想要做点什么事情……”
我当然知道,许黯然这么说是不想让我继续追究。
我是什么身份?鼎鼎大名的心理学家,知名学者!怎么可能和一个连法律都不太明白的人一般见识?
可心底里细细燃烧的业火却不是这么说的。宛如火苗的愤怒灼烧着我,肺腑都生痛。
我想,我应该大度一点的。
齐幼萱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包,咬着牙没有说话。
晏如叹了一口气,眉目柔和下来:“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一定要给他们好好说清楚,法不责众并不是对的,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了。”
“一定一定!”许黯然咧嘴笑起来,起身道,“那我先去给其他乘客送东西。前面就是雪城站了,你们也收拾准备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说完,许黯然就转身去推他的小车。或许是业务不熟练,或许是刚刚经历了这样“离奇”的闹剧,他摆弄了好久才推动小车,磕磕绊绊地往前去了。
而这时,火车的速度缓缓降低,站台开始出现在我们的窗外。在站台边矗立着一块车牌,如一个沉默高大的人,迎接着四方而来的旅客。
蓝色为底,白色字迹。
雪城站。
第10章 变故
你知道被抛弃后又再次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吗?
你有体会过母亲躺在血泊里,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哪怕打一通120电话的无助吗?
你有体会过被收养,又被毫无理由地抛弃的滋味儿吗?
你有体会过在被堵在厕所里殴打,脑袋被按进便池的心情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遭人白眼和歧视的窘境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不敢在家庭关系那一栏,填上自己父亲名字的恐惧吗?
你有体会过在火车上被毫无理由地当成小偷,口袋包袱被翻得一团乱麻,最后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跪在地上收拾起那些散落的自尊的感受吗?
晏如曾经非常痛恨他的父亲。
这个该死的杀人犯,这个该死的连累了他的杀人犯。
凭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错。可晏安德的罪孽,却一时一刻不停地报复在了他晏如的身上。
晏安德杀人的时候,晏如才七岁。
在晏安德被判决的那一天,晏如也同样被判决。
他社会性死亡,成为了人人喊打、人人避讳的“杀人犯的儿子”。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旧是那个他啊。可为什么上午还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下午就一脸嫌弃鄙夷地避开他?
晏如反思过无数次,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什么。
有的人说,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可晏安德根本没有给予晏如任何惠利。
晏如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恨得咬牙切齿,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真情实感地痛骂诅咒那个早就下地狱的男人。
这么无能,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既然有了妻、子,又为什么要去外面做那种恶心的令人唾弃的事情!还是说从来没有考虑过妻、子的死活?
很久很久之后,晏如终于认命了。
他是应该如此的,他或许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晏安德留在这个世界上赎罪的替身。
晏安德唯一留给他的最大的惠利,不就是这一身骨血吗?
晏如的生命,就是他的原罪。
——
“已经到了,这么快?”顾蓝山匆匆忙忙地从厕所回来,他脸上还有水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看样子应该是去洗手台洗了一把脸。
我说:“快?这么点路程我们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你还觉得快?”
顾蓝山眼神闪了闪,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说:“嗯……我没想到啊……啊!晏如,咱们要不要一起?”
晏如被突然点名,有些疑惑地看着顾蓝山:“什么?”
我拧起眉,心里也觉得怪异。这个顾蓝山,怎么去洗了把脸,就把自己和晏如洗熟络了?
顾蓝山也发觉了他话里的冒昧,便转身拎他的登山包,然后对我们说:“我就是觉得咱们哥几个挺有缘的,要不要一起回雪城,然后交换个联系方式?有空还能一起喝酒什么的。”
他说完,一脸期待诚恳地看着晏如。
坐过一节车厢就算有缘了?那他的缘分也来得太容易了点。
晏如清俊的脸上是浅薄的笑意:“当然可以,但是我已经和秦月章约好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