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23)
“秦月章,你还没睡着吗?”
我听到了晏如的声音,低沉磁性,在漆黑的夜里像把钩子。
我低声回应:“没有,睡不着。”
“我也是……要不起来走走?”
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欣然接受。
虽然这里没有城市的灯光,但夜幕里的晚星璀璨是最好的补偿。最适合观星的时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如同今晚。
雪城的海拔略高,七八月的时候还能够观测到银河。很多人会进到深山里去,他们背着繁重的设备,连脖子上都挂着沉重的黑漆漆的镜头。
这样的夜景我看过无数次,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晏如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微微仰着头,手肘抵在身后的台阶上。
“秦月章,其实我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心头一突,试探着说:“怎么了?”
晏如的声音低低的:“我们从那么严重可怕的灾难里面活下来了,还不够神奇吗?”
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我回答说:“这个世界,多的是荒诞可笑的事情。”
“你心情不好?”
很少有人会来关心我的情绪,我一时不知道是心理学家的本能让他如此敏锐,还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洞察能力。
我索性也半躺下来,和晏如并肩。我指着夜幕中的星子,说:“好看吗?”
晏如点头:“还不错。”
“或许,那颗星星早就已经毁灭了。”我冷声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那颗遥远的星星在毁灭前拼尽全力迸发出的最后的光。它走了几千、几万、几亿光年,终于来到了这里。可实际上,这只是几千、几万、几亿年前留下的死亡景象。”
“你好悲观。”
“不是你说不真实吗?我只是顺着你说啊。”
晏如沉默片刻,说:“人类为观测到那颗星星时,它却早已毁灭而难过,但这种情绪只是人类的臆断和自我感动。其实对于这颗星星来说,它曾经存在过,这就是真实。”
我用胳膊肘捅他:“我顺着你说,你还跟我探讨起哲学来了?”
晏如哼笑两声。
有细微的风吹过来,榕树沙沙作响,像是小昆虫在黑暗中为了生计而彷徨攀爬。
我说:“那你呢?你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被误解了,也只当是他们的臆断和自我感动?”
晏如顿了顿,说:“别人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你很难去改变别人的看法,能做的就是抓住自己的真实。”
我愣了愣,不再说话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我就是在别人的“看法”里长大的。
对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或许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都是艳羡与仰慕,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说不在意。
我忍不住带着几分恶意地想,如果易地而处,被嘲笑被排挤的是他,被欺辱被谩骂的是他,他还能风平浪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抵在晏如腰侧的胳膊肘没有收回来,他也没有挪开,甚至悄悄地又挪近了一点。他以为我没感受到,但只是我懒得说,也不想猜他的意思。
我想到了在那片列车废墟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紧紧地挨着,相依为命。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够与我相依为命就好了。
那后面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也不会是他。
这本来就是一场梦,是我用了小手段欺骗了他。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又会用愤怒鄙夷的眼神看我了。
夜色渐浓,我们安静地躺了不知道多久,晏如终于推了推我,说:“回去睡觉吧,明天是周一还要上课。”
“好……”我坐起来,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晏如的眼睛在夜里像是蕴着一汪春水,亮晶晶的。他说:“回去睡觉啊,明天要早起上课。”
上课?他……什么情况?
我压住心中的疑惑,跟着他提起从阶梯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不想说出什么话来引起晏如的警觉,便随他一起回到了宿舍。
顾蓝山的鼾声已经渐渐平息,只是偶尔会像炸雷一样冒出来一个,还挺刺激的。我慢慢找出了些规律,竟还真的睡着了。
那些疑问,等到明天再问问顾蓝山这个“技术员”。只要他不发现我们的秘密,知道我和秦月章的事情,我就不会失去先机。
第22章 朝会
秦月章随着众人走出会议室。
之前的目的是开会,所以他都没有好好看看这个魏钦州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了魏钦州回国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一张脸。
他们曾经一起在国外求学,一起喝酒,一起讨论梦想。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听到魏钦州的消息,居然是他的死亡。
“听说你和小魏是很要好的朋友。”许黯然走在秦月章身边,“你可以再看看他的办公室,我没有叫人动他的东西。”
秦月章叹了口气:“多谢。”
“这是我们公司最基本的人文关怀。他的遗物……咳,他的东西,会由他的父母亲朋处理。”
秦月章理了理西装袖口:“他母亲在国外,身体不好,这次是我替她回来的。我会把他的东西带给阿姨。”
许黯然面色失落,不再多说什么。
秦月章乘坐电梯,一路到了微曜科技大楼的顶部。技术员集中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片区工作,能够很好地集中注意力。
魏钦州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秦月章在指引下推开了那扇属于好友的大门。
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面书架,上面摆满了专业书籍,还有魏钦州很爱的武侠小说。
其实许黯然的评价很对,魏钦州是一个很有侠气的人,因为这个傻子从小爱看武侠小说,天天念叨着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以前秦月章总爱说他看书看痴傻了。
现在,那些被珍藏过的书籍落满了灰尘。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很窒息的悲伤。
秦月章深刻又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好朋友,赤诚热血的魏钦州,是真的死去了。
——
“叮——”
冗长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清晨的雾气,穿透熹微的晨光,把所有的梦都刺醒。
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秒,我就下意识睁开眼。原来人少年时养成的习惯,真的会影响一辈子。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蓝山抠着头顶,懒洋洋地抱怨:“好吵。”
晏如很快就收拾好了,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顾蓝山说:“今天是周一,有朝会,别迟到了。”
顾蓝山眼都没有睁开,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又模糊不清地对晏如说:“没事,你先去,我殿后。”
他这……入戏了?
不对,我对暴雪还不熟悉,还是先跟顾蓝山打听清楚再行动。
以免行差踏错,让他们起了疑心。
“你先去吧,我等着他。”
晏如脸色一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
等到晏如一走,顾蓝山就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继续睡。我上去很不客气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还睡?梦里你都睡不醒?”
顾蓝山捂着屁股喃喃了两句,翻身坐起来:“现在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什么,咱们不急啊。”
“晏如他是怎么了?突然说去上课、开朝会?”
顾蓝山抠抠耳朵:“哦,是这样的,这种现象呢,我们称为‘梦境合理化’,是进入深层梦境的标志,也是暴雪辅助患者更好地融入到雪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