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男人(55)
段从真想抱言惊蛰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推开的。
他是实在没想到,这些没上过学一样的话能从言惊蛰嘴里说出来,“正常”两个字如同开了刃的小刀,在心口划一刀就片下一块肉。
种种情绪一股脑涌上头,那一瞬间看着言惊蛰掉出来的眼泪,他觉得奇妙又恶心。
“去你妈的正常。”
段从怒极反笑,开口打断他。
“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窝囊,自己正常去吧。”
段从骂人的语气很轻,带着刻薄的笑意,言惊蛰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张又薄又破的广告纸,整个人从眼神到指尖都呈现出一种摇摇欲碎的质地,仿佛来一阵大风就会把他刮烂掉。
他就那样看着段从,看着他转身就走,步伐果决利落。
迈出几步后,段从又猛地回过头指指他,留下最后一句咬牙切齿的告别:“言惊蛰,你有种。”
二十多岁的爱情是容不下一粒沙子,背叛就是背叛,没有任何理由,根本不屑多问。
段从不挽留也不怀念,他爱恨快意,把自己认为该做的都做了,言惊蛰还是要分手那就分,没什么分不开的,只当十多年的感情都喂了狗。
他不折磨自己,也不会自我感动,留下来参加言惊蛰的狗屁婚礼。
他连在姥姥家都没多待,也不解释为什么回来,扒了碗饭哄着老人安下心,怎么突然回来就怎么风风火火地离开,连夜打车赶回城里,回新加坡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段从的毕业成绩十分优秀,他像个潇洒的疯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项目上,头脑清晰处事利索,该吃就吃,该笑就笑。
负面情绪在分手最初半年的深夜里反噬得厉害,但有烟酒和时间就足够排解,丝毫没有带入到他日常的学习与社交之中。
整整五年接近六年的时间,他让自己越来越好,大到事业性格,小到外貌衣品,对于言惊蛰的记忆也和脾气一样沉淀下来,牢牢锁在心底深处。
他继续做着天生就会发光的段从,做得太好了,好到他自己都以为,真的把言惊蛰放下了。
而如今三十多岁的段从,再一次打破自己的习惯,一字一句分析完言惊蛰的心理动向,望着眼前又开始沉默的人,心里许多还没说完的话,突然全都没了继续开口的欲望。
他感觉有些累了。
“算了。”
段从低头又咬了根烟,闭眼仰靠在沙发上。
“翻旧帐没意思。等会儿还得送言树苗去学校,你去洗把脸休息吧。”
第 48 章
言惊蛰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 段从能感觉到他没走,还在原地杵着,被人抽了魂似的。
“对不起。”一根烟都快燃到底时,他沙着嗓子飘出几个字, “今天辛苦你了。”
段从没应声。
倒是门外隐约传来言树苗出房间的动静, 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喊着找他:“……爸爸?”
已经到了该去学校的时间了。
言惊蛰听见了, 但他耳朵里还在回放刚才段从那最后的几句话。
“爸爸你和叔叔在一起吗?”
言树苗来到外面敲敲门。
言惊蛰没应声。
他望着面前的段从, 弯腰捏走他指尖的烟蒂, 戳灭在烟灰缸里。
又拉过薄毯搭在段从身上后, 他转身走出去,朝言树苗竖起手指“嘘”一声,轻轻关上房门。
言树苗还没从中午的事情里完全缓过来,送他去学校的路上,他没跟平时一样牵着言惊蛰的手晃悠, 闷着脑袋安静走路,时不时抬头瞟一眼。
“爸爸你还生气吗?”到学校门口,他问言惊蛰。
掌心里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言惊蛰低头看他, 捏了捏:“不生气了。以后你也不可以撒谎,知道吗?”
“这可真是太好啦!”言树苗不知道从什么电视里学来的怪话, 眼睛立马弯成两道弧, 松开言惊蛰的手后还抱了他一下, “我去上课了, 爸爸拜拜。”
校门口熙熙攘攘,言惊蛰目送着言树苗的背影融入学生堆, 消失在校门后,才缓慢地挪动脚步, 来到路边左右看看,随便挑一个方向往前走。
今天不用去学生之家,他原本计划着早上看完医生回来,下午就在家里继续复习。
之前广撒网投出去的简历全军覆没,他想试着把专业重新捡起来,已经悄悄看了几天的书。
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回到那个家里的勇气。
有些事非得经历过才能懂,有些话却只有被人点破才明白。
听到段从那些话的时候,言惊蛰是想反驳的,本能地想要反驳。
随着段从越说越深,他突然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无法否定——现在的他就是为了言树苗而活,像一只带着幼崽的寄居蟹,厚颜无耻地挤在段从的家里。
言惊蛰顺着马路逛了一整个下午,一条街走到头就换下一条,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时不时冒出个胡思乱想的念头。
如果树叶能当钱用给好了。
石头也行。
这样的话,他能很轻易就采上一大筐,来报答段从对他的恩情。
闲逛的过程中经过一片小公园,言惊蛰停下来,遥遥地看到里面一个小凉亭,他想到高中校园里那个破到没人去的小亭子,于是走进去坐了一会儿。
与高中时无异,公园里有散步健身的老人,街对面是人来人往的商场,言惊蛰以他最习惯的独处看着往来的路人,整个人却渐渐被一种无比空洞的茫然给裹紧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明明是春意暖阳的下午,草坪都被照得金灿灿的,他却无端感到背寒,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出恍惚的不真实感,让他很想找个认识的人说说话。
青春期养成的习惯很容易伴随一生,言惊蛰每次离职都习惯将不再有交集的人删除。
他打开通讯录从上拉到下,再从下翻回去,除了学生之家的老板、言惊蛰的班主任、曾大夫,和一些买菜之类杂七杂八的群,他手机里真正熟悉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指腹一一从这些人头像上滑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能勉强称得上纯粹朋友的人,竟然只有宁望。
宁望最近不知道干嘛去了,跟他的联系也没有前段时间频繁。
言惊蛰的手悬停两秒,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
这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也不知道像他这样没朋友的人有多少。
手机屏幕在他的放空下自动熄屏,言惊蛰轻敲两下点亮它,过会儿又灭了,他继续点亮。
安静地点了几轮后,时间轻轻一蹦,该去接言树苗了。
傍晚的时间足够充裕,父子俩直接去菜场买完晚饭的菜拎回去,进家门时言惊蛰有点紧张,好在段从没在家,不知道是下午什么时候出去的。
言惊蛰照例给他留好饭,带着言树苗洗完澡写完作业,看看时间,怀着愧疚与愧疚的心情,想给家里来个大扫除,客厅刚整一半,门外传来段从回来的声响。
“段叔叔!”
言树苗啪嗒着大拖鞋跑过去,中午光顾着哭了,他都没跟段叔叔打招呼。
段从弹弹他的脑袋,递给他一个小纸盒。
“谢谢段叔叔,这是什么?”言树苗接段从的礼物都接习惯了,道完谢就端着跑去找言惊蛰,“爸爸,叔叔又送我了。”
言惊蛰只看一眼礼物的内容,心里的愧疚就翻江倒海地继续往上叠。
——段从给言树苗买了个电话手表,能发消息打电话、拍照、带定位的那种。
“这个多少钱?”言惊蛰忙问。
段从也正常跟他说话,看起来像是已经从中午的状态里恢复了,报出个言惊蛰还算能接受的价格。
“谢谢你。”言惊蛰低头掏手机,“我转给你。”
段从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吃完药,言惊蛰像平时一样关掉外面的灯,来到段从房间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副作用作祟,他今天心跳得格外陡,一空一坠的,浑身血液都在加速。
这些反应却在他推到锁实的门板那一刻,统统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