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男人(25)
从小没穿过好衣服,区分不了品牌货,但每个人都有妈妈。
对于县里那些街坊邻居的妈妈,言惊蛰并没能感受到太多的区别。
有“本地人不逛景点”的因素在,更因为那些街坊整日里对他们家指指点点。他对自己的傻子妈没什么感情,也实在不觉得别人家的妈妈有多好。
而回老家探亲的人就不一样了。
言惊蛰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段从妈妈时,所体会到的讶异与胆怯。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这种不需要暴力就能震慑住人的东西,叫做气质。
衣着光鲜整洁,脸上总带着得体的笑容,似乎对谁都能没有偏颇的友善。
别的小孩在段家院门里进进出出,一起玩儿,言惊蛰靠在自家破旧的院墙上有一眼没一眼地张望,头一回意识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妈妈。
即便和段从熟悉起来,每次段从回老家两人都在一起玩,言惊蛰除了呐呐地打个招呼,也做不到像街上别的小孩一样,很自然地跟段家人说话、要好吃的。
他从心底里就将对方与自己划分为两个世界。
再后来长大懂事了,和段从在一起最快乐轻松的大学几年,段从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跟家里出柜、带言惊蛰见家长的事儿,言惊蛰第一反应都是摇头拒绝。
段从有一回还有点儿不高兴,半真半假地问他:“不愿意啊?”
“不是,”言惊蛰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害怕。”
当时段从没说什么,只微微挑了下眉,眼角眉梢间凌厉的味道,几乎和眼前正打量他的女人一模一样。
言惊蛰回过神,忙乱地弯腰捡起橙子。
段从妈妈做了半辈子班主任,眼神十分厉害,言惊蛰条件反射地避开视线,顾不上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先打招呼:“阿姨。”
“阿姨?”言树苗疑惑地重复。
“喊奶奶。”言惊蛰轻轻兜一下他的后脑勺。
段从妈妈缓缓“啊”一声,笑了下:“没事儿,孩子没见过我。”
她的神色里也带有诧异,但是拿捏得很好,显得既威严又随和,交叠的双腿都没动一下,稳如泰山地坐在沙发中央,仿佛是这个家里的主人。
“是小言吧?”她的目光从言惊蛰脸上细细扫过,看看言树苗,再望回言惊蛰,“长大了,还带着孩子,我都没敢认。”
言惊蛰不知道接什么话,局促地抿抿嘴,张罗着去给段从妈妈倒茶。
段从妈妈也没拦着,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目光中带着若有所思,梭巡过屋里每一处角落。
“现在这儿是你住着呢?”她画风一转,询问言惊蛰。
“对。”言惊蛰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犹豫一下,“韩野他……帮我找的房子。”
“啊。”段从妈妈又点点头,勾了勾嘴角,没说什么。
段从妈妈没久坐,也没说自己为什么会过来,言惊蛰给她泡的茶还冒着热气,就起身离开了。
“你现在自己带孩子呢?”临出门前,她回头又问言惊蛰。
“是。”言惊蛰耷着眼不太好意思,“我去年离婚了。”
“没事儿,你还年轻呢。”段从妈妈随口安慰,捋捋言树苗的脑袋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段从说。”
“谢谢奶奶。”言树苗懵懂地接话。
言惊蛰碰碰他的肩膀,言树苗扑闪着眼睛躲到他身后,段从妈妈对小孩子的表情确实包含着慈爱,弯弯眼睛离开了。
门一关,言树苗喊着“耶”跑回客厅里,扬着嗓子开心地问:“爸爸,我可以吃这个大橙子吗?”
言惊蛰没接话。
他在空旷的玄关伫立良久,久到小腿又开始胀疼,手指微微哆嗦着从兜里掏出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地拨出某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此时此刻的段从正在酒吧坐着,他今天没什么事儿,朋友喊他出来坐坐,他就过去打发时间。
到了他这个层次的圈子,会玩的人玩得都挺花,性取向对于一些人来说并不是二选一的题目,所谓的成功人士们彼此心照不宣,类似的社交场所一向鱼龙混杂。
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时,坐在旁边与他闲聊半天的年轻男孩,正试试探探地想把手往他大腿上搁。
段从气定神闲地随手将他拨开,顺手掏出手机,男孩有些尴尬,但立马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刚才的话题。
段从也不给他难堪,笑着“嗯”一声,慢条斯理地抿酒,敛着眼睑看手机。
看清来电号码后,他嘴角的笑意顿顿,从沙发卡座里坐直上身,示意朋友出去接个电话。
言惊蛰是抱着试探地态度,拨出的这个电话。
他不知道段从换没换手机号,也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将他拉黑,所以听到电话拨通的“嘟”声时,他心里就使劲一缩,待听到段从低沉的声音后,又感到沉甸甸的钝痛。
“段从,是我。”他木讷地向段从打招呼。
段从好像猜到是他,或者对方压根儿就不在意,浅淡地应了声,直接问:“有事吗?”
“你……”言惊蛰咽咽喉咙,“阿姨刚才突然过来了。”
段从听见这个消息的感受,不亚于言惊蛰猝然跟他妈妈对上视线。
他下意识皱起眉,突然想到上周回家吃饭,老妈念叨着有几张旧照片找不着了,还问在没在他那儿。
当时段从随口接话,让她想想是不是拿回老家了,怎么也没想到老妈竟然能找到他的“老家”去。
他的老妈突然出现在韩野租给言惊蛰的房子里,这房子背后的归属关系,只要言惊蛰的脑子还会转,自然能联想到。
段从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问:“……现在还在吗?”
言惊蛰刚要回答,嘴巴都张开了,想想,他含混地清清嗓子,反问:“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段从没说话,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隐约的热曲,是言惊蛰所接触不到的另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他屏着呼吸等段从回答,心跳莫名加速,迸发着某些难以言说的期待与猜想。
几秒钟后,段从用掺杂着烦躁与无奈的口吻。匆匆撂给他一句:“二十分钟。”
就将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第一件事,言惊蛰去将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然后挑了两个看起来最甜的橙子,切成瓣儿搁在盘子里。
闻闻自己身上感觉有汗味儿,他赶紧又去换了身家居服,惴惴不安地等着。
言树苗啃橙子啃了半张脸的汁水,看言惊蛰东一头西一头地忙忙叨叨,好奇地问:“爸爸你还要出去吗?”
“不出去。”言惊蛰拽纸巾给他抹抹嘴,“等下段叔叔要来,你乖乖的。”
言树苗确认完段叔叔就是送他生日礼物的叔叔,先是开心,紧跟着就丢掉橙子往卫生间跑。
“爸爸给我抹一点香香,”他举着自己的儿童面霜,“我也香香的!”
“现眼包。”言惊蛰没忍住笑了。
小区门口有卖糖葫芦的小车,段从已经走过去了,想想,回头买了两串。
来到家门口时他专门看了一眼,老妈习惯把鞋子脱在门外,见门口什么都没有,他微微皱下眉,抬手敲门。
屋内的回应很快,门板几乎同时就被拉开了。
“我在厨房的窗户看到你了。”言惊蛰解释道,眼睛定在段从脸上,声音有点儿紧。
言树苗跟着跑过来,高兴地喊:“叔叔!”
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段从对着言树苗扯一下嘴角,将糖葫芦递给他。
言树苗打开袋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土土地欢呼:“糖球!”
小孩子跑去屋里吃东西,两个大人仍站在原地,言惊蛰动动胳膊,示意段从要不要也先进来。
段从喝下去的酒开始起劲儿了,他抬手松松衬衣领口,懒洋洋地朝门框上一靠,抬眼望着言惊蛰:“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在见面之前,言惊蛰默默地设想了好几种问话的方式,可段从摆出这副态度,他的腹稿就一句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