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高岭之花浇浇水(156)
他的刀一向稳得很,此刻也不乱,心却乱。
它跳得如三十只手指在拨弄一根琴弦,很乱、很急,玉珠子雨滴子掉下来也没这般催人肺腑。这是一种许久未有的预兆,它直接反映在李藏风的身体上,叫他呼吸变快、腿脚生酸,更叫他想起某人。
方即云,老七,不管那个人现在用的是什么名字,这并不能改变这个人的位置。
他住在李藏风的心上。
住的高高的、稳稳的,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在那儿呆着。
可现在这个人受了重伤,肩膀和胸口破了两个血洞,血流如泉,他脸白如霜,一个活生生的人像被挤压成了一层薄薄的纸,他好像就快掉下来了。
所以李藏风的愤怒对着高悠悠,恐惧则对着自己。
万一,如果?
不!
不会有万一和如果,方即云必须活下去!
老七绝对不可能死在这儿!
他心绪如战场,身体如盾牌,持刀奔赴敌方,刀从一个人的肩膀跳跃到另一个人的胸膛,像划开一片五花肉似的划开另一个人的肚子,如剪切树枝般切割一个人的骨架,红和白的像腐败的花儿那样绽放,铁片和铜锈一块儿翻涌进他的鼻腔。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战场。
只有这股恐惧和担忧是陌生。
所幸高悠悠从傲慢中醒来,他把李藏风心尖上住着的人带离了战场。
这是好事儿。李藏风松口气,他认为自己接下来已无所畏惧,便该所向披靡。
来的人很多,似乎还有专门克制他的阵法。
不怕,一个阵可以拆成数个人,一一击破。
武器各种各样,长的短的皆在,软的硬的都有。
更不怕,不变应万变,速度才是这世上最强的武器,有速度才有力道,没有速度的力道一无是处,只是野蛮无章法的动作,这动作活该输给他。
他专心于杀敌,想象这是一场久别重逢的考验,内心的冷酷如同被压制久了一般涌上来,平时他不喜欢在老七面前暴露这些,但现在他可以尽情宣扬。
他喜欢这些人一拥而上的姿态,因为这样方便他拆解和算计,他可以轻易地改变招式,叫他们首尾不顾,攻前方的顾不得攻后方的,攻左边的不能配合攻右边,而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像一群奔向锅炉的鱼虾,等着热腾腾地端上来。
如果李藏风对左边的攻击稍显软弱,对方会轻敌,会冒进,如果他对左边的攻击过于激烈,右边的人会觉得得到了喘气的机会,会猛攻过来,所有人都想得到杀死李藏风的攻击,可所有人都想活下去,这是目标,也是弱点。
他想看到这些人在危机前暴露出的种种人性,好的坏的都想看,因为这方便他提高策略,下次再来。
这可能是他喜欢以一对多的原因,因为多生乱,乱生机,李藏风认为自己内心深处充满着投机,可他只在杀人时将这投机给正当化,在平时,他便觉得这是一种不好的表现,显得他和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没有区别。
因此他轻易不显示,尤其不想叫心上人知道。
杀得久了、多了,他终于觉得自己通过了这考验,梁挽身边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阿渡身上沾着的别人的血是成片成堆,他们有受伤,体力有消耗,可对手的火/药也越来越少,人数也降得厉害,这场战斗的结果正往好的方向驶去,可他内心的不安与惶恐却越演越烈。
不安什么呢?
惶恐什么呢?
终于,他瞧见林中跃出一个人。
薛灵灭。
竟然是薛灵灭?
他肩膀的伤看上去还没好,步履沉重而迟缓,整个人血色略等于无,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脸上更是添了重重阴影,显得十分复杂、百般难解。
李藏风停刀扬眉:“你来做甚?”
薛灵灭道:“老七呢?我来警告他。”
李藏风道:“他已远离战场,你想警告他什么?”
薛灵灭惨白着脸:“曹几何派这些人来,只是想拖住你们。他真正想杀的是老七!他会和端木小亮一起去杀老七!”
李藏风道:“有高悠悠在。”
薛灵灭摇头:“你太小看曹几何了。”
他们说话之间,梁挽已经解决了大部分人,闪到李藏风身边,他秀美面庞略显疲惫,看向薛灵灭的目光带了警惕。阿渡则挪步而来,他的右手绷带已渗出血迹,这似是因为他使了伤手持剑,五根手指仍在颤抖。
只是抖着抖着,这手叫梁挽握住了。
阿渡看了他一眼,梁挽笑容温和,目光明亮,挽着他的手,仿佛拉着这世上最好的朋友。
这是无法拒绝的一挽,阿渡则懒洋洋地松了松筋骨,随他握了。
李藏风眼见二人无恙,沉声道:“先去看高悠悠那边!”
他回忆起对方飞走时的方向,领着梁挽等人先走一步,薛灵灭有伤在身,随后一步,他们一行人过树林、越石滩,终于到了高悠悠落脚的地方。
那地方本来该只有两个人。
如今却是四个人了。
曹几何躺在地上,咽喉处血渍盛开。
高悠悠躺在地上,脸着地背上开花。
甚至那个人也躺着,悄无声息,发髻散乱,遮了脸和血,几乎看不清是醒着还是昏着。
却另有一人是坐着的。
他坐在方即云的身边,一手捧着对方的脑袋,不让这脑袋坠到充满尖石的地上,另一手捂着流血的胸口,那本是李藏风包扎过的地方,此刻全线崩盘了。
这人的姿态、模样,都像极了一个专业的医者。
可他却是杀人为生的端木小亮。
李藏风面上无风浪,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一齐涌上。
那个人的胸口崩裂,这证明他与人大战特战过。
连高悠悠都躺倒了,证明这与曹几何的战斗必是惨烈无比。
李藏风与旁边人对视一眼,梁挽先去检查高悠悠,阿渡则和他一块儿,无声无息地靠近端木小亮,仿佛他手里捧着一个随时要掉的花瓶,必须小心翼翼,不能惊动。
方即云的胸口仍在起伏,他活着,他有气,这比什么都重要。其它的都可以慢慢来。
端木小亮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人,他特意说:“我在救人。”
李藏风道:“我看得出。”
阿渡碎嘴道:“可你没理由这么做。”
梁挽在高悠悠身上检查完毕,打了个手势,暗示这人没有大碍,接着他开始了包扎伤口,作为一个曾经被背刺的人,他似乎在包扎背部伤口上很有经验,可这时听到阿渡如此言说,他忍不住道:“端木小亮,你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端木小亮道:“我的任务就是杀了老七。”
阿渡提醒:“可你现在却救了他。”
端木小亮道:“他运气不错,我赶到的时候曹几何已死,他却还有气。”
李藏风道:“我以为你一直想杀了老七?”
端木小亮用一脸“你在讲什么废话”的表情看回来,口气不耐道:“曹几何都死了,我还杀老七做什么?”
李藏风沉默片刻,端木小亮也不等他回话,接着道:“要是老七和曹几何大战一场后仍有余力,那时我再杀他,我就是大战老七的端木小亮。可现在他成了这样,我再对他下手,我岂非成了偷袭老七的端木小孬种?”
李藏风正待发言,端木小亮又横眉:“这伤口是哪个白痴包扎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阿渡直勾勾地盯向了李藏风。
端木小亮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不由感慨道:“老天果真公平。”
阿渡笑道:“怎么说?”
端木小亮道:“他让李藏风有了绝顶的刀法,也让这人有了无可救药的医术,下次刺杀他的时候,我会记住这点。”
李藏风则冷冷道:“为什么要等下次?不如你这次就来?”
端木小亮摇头:“这次得先让你救人,我觉得老七他快不行了。”
说完他一松手,李藏风几乎是瞬间挪动到了方即云身边,一只手接住了他下落的脑袋,另外一只手往上一抬。
为什么抬?
因为端木小亮在松手的一瞬间,一掌切向了李藏风的脖颈。
这是早有预备的一击,却没有杀气,没有武器,甚至连他随身携带的问号都没有。
因此李藏风也只是出手应对,脸上颇具冷色,不缺杀气。
他一眼分神往下,看一眼再回来,回来后再往下看。
他就这么分分合合一心二用的,端木小亮便说了:“你出手的确很快。”
李藏风提醒他:“你的命也可以丢得很快。”
端木小亮:“他这人也可以死得很快。”
说完他还补充一句:“你为什么在他的伤口上洒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李藏风犯起了固执:“那些东西有何奇怪?”
端木小亮一低头,李藏风这时才注意到,对方手指上有血。
谁的血?
他警铃大作,低头一摸,终于发现方即云的后脑上有一点尖锐,如一根巨刺扎在血肉之间!
端木小亮立刻提醒:“别拔!”
梁挽和阿渡忽的冲来,一个摁住端木小亮的肩,另外一个去检查方即云的身体,而李藏风摸着那一点尖锐物事,身体僵硬如塑像,喉咙滚动却出不了声,呼吸几乎要停在此刻。
脑袋……他的脑袋……居然扎了一把小刀!
梁挽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低眼一看,呆若木鸡。
阿渡的手本来稳稳当当的,一瞧这情况,脸上没什么,右手又开始抖了。
李藏风摸着这带血的刀身,抬头看向神情凝重的端木小亮。
“你会医术?”
端木小亮道:“会点。”
李藏风咬了咬牙,第一次在看不起的人面前收敛了锋芒,神色近乎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