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58)
剑无雪想了想,说自己没有。
谢厌轻声哼笑,起身绕过屏风,走去云舟前头。
那绺被剑无雪握在掌心许久的发随之滑开,于风中起落,翻飞若舞。
谢厌往云舟操作台上添了几块灵石,手指灵活敲击上面的按钮,行速登时提升。
拂萝醒来,半睁着眼望向他,谢厌偏过头,笑着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落凤城中宵光未散,雾偏浓,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轻衣匆忙飘过,衣角在虚空招展,人却看不清面容。但能辨得出是个女子,头上斜插一根珠玉琅琅的花钗,熏了清幽茉莉香,提着裙角的手十分用力,朝着城南快步行走。
每每走过一截,女子便回身打探一番,似乎担心有人追踪。
她打春深街过,再往落凤城主道而行,又抄小道,终于行至某座宅邸偏门。
门开,是宅邸内的管家。
女子的面容终于在稀微晨雾中显露出来,明净秀美的眉眼,清丽如一宛江南的莲,神情却是分外紧张。她将裙角攥得更紧,目光不住往门内打量,问:“霍、霍九公子呢?”
管家比了个手势,请她入内,边道:“事关重大,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温夫人请随我来。”
道过一声“多谢”,女子踏入后院,身后,是门咯吱一声关上。
“公子在兰院,请跟我来。”管家又道。
卯时方过,云舟抵达落凤城。早市初开,街巷还未热闹起来,谢厌坐在剑无雪于金陵城中临时买的轮椅上,慢吞吞和众人一同吃了蘸辣酱的小笼包。
步回风说温飒独身一人闯江陵道霍家太过艰险,不若诸兄弟一道去,多少能壮些底气。
拂萝边说此计可行,姑娘你且放心,我等定平安将你护送到姐姐面前,边掏出一台手持机关弩,捆在手臂上,做足了去干架的气势。
温飒见状便笑。
众人便往霍家行去,途中路过某远近闻名的玉器店,温飒进去挑了一对玉镯,打算与温韵一人一只。
他们挑的路,途径霍九在城南购置的别邸。路过正门时,竟是听得宅院深处传来一声尖锐惨叫。
接着,是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风中有淡淡血腥味。
温飒变了脸色:“刚才那声音,似、似乎是我姐姐的。”
“你确定?”步回风皱起眉。
温飒连连摇头:“我不会听错。”言罢,提步朝别邸正门而去。
自是被守在门口的下人拦住,这时候,谢厌的脸起了作用。守门之人认得谢厌,亦清楚谢厌的“身份”,当即神色一变,将几人恭敬迎进去。
五人一路疾行,来到兰院门口,正巧碰上从偏门进来的一群人。
就衣着而言,极易区分出这群人的身份,其中有三位公子哥,剩下的,皆是打手。能在霍九的别邸中横冲直撞,公子哥们的身份只高不低。
恰在此时,兰院门开,向来为霍九鞍前马后的管家走出来,手里提着把尚在淌血的剑。
“十七夫人来此地欲行不轨,已被我杀了。”
管家凛目扫过众人,说完,将另一只手中拎的人头,扔到众人面前。
人头如球,在地上弹了两下,滚了几圈,沾染草屑,最终停在那群公子哥其中之一的脚下。
一个公子哥冷笑,绕过地上人头,打算强闯兰院:“说什么胡话,分明是霍九约她来此地,要行污秽之事!你知晓我们正巧路过此地,怕他被我们捉奸,才杀了她吧!”
管家挺直腰板站在门口,淌血的剑逐渐抬起:“诸位少爷,是十七夫人硬闯此地,我家少爷才回落凤城不久,他亦是受害者。你说这两人有染,还请拿出证据。”
这位公子哥大吼:“你怎敢——”
管家厉声回答:“我是我家夫人的属下,非你霍家奴仆,我怎不敢?”
双方就要争执,却见温飒猛地尖叫一声,踉跄几步扑到那颗人头之前,嚎啕哭出来。
又闻几声伶仃脆响,是她袖中玉镯坠地,撞于青石,破碎成屑。
这个人……地上这颗沾满血与泪的头颅,不是别人,正是她姐姐,温韵。
是姐姐……
是姐姐啊——
温飒颤着双手,指尖描摹过人头上与她相似的眉目,缓慢合上那尚且瞪大的眼,嚯然起身,长剑一指:“你,便是你杀了我姐姐——”
话音落,她扬起剑花,向管家攻去。
温飒的剑法小有所成,对付这类根本没踏入修行之道的人,就如提刀切西瓜,三下两下,便将管家心口刺穿。
她抽剑站定,抱着姐姐的头颅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已了,倏然转身,寒光袭往方才说话的那个公子哥。
“我姐姐才不会和人私通,是你们诬蔑她,我要你们都偿命!”她嗓音嘶哑,顷刻与公子哥和带来的打手们混战到一处。
一剑,便是一个人头。
真是应了那日谢厌所言。
兰院中忽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哐当两声,门板拍地,早间未散的晨雾中,一个人狼狈行来,跌了几次,又爬起,至某个仍带温热的尸体旁,跪倒在地,神情麻木地将之抱起。
见状,谢厌低声道:“你们拉开温飒,我去和霍九说话。”
步回风和拂萝往混战中去,谢厌由剑无雪推着,来到霍九面前。
“霍时竹。”谢厌轻声喊出他名字。
“谢公子。”霍九茫然抬头,看了谢厌好一会儿,才认出人来,声音飘忽在夏日清晨还未燥出热意的风里,颤抖着,仿佛在哭,“我若是等你们几日,同你们一起回来,是否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谢厌眉心不甚明显一拧:“发生何事?”
霍九将视线移开,看了看院中景致,最后目光落到怀里的尸体上:
“我收到信,说家父病重,便急匆匆回来,哪知他们不让我见爹。若是如此,便罢,可那日晚上,温夫人竟跑来找我,说我爹濒死,这些年养的蛊,要开始斗了。平日里我最受宠,他们怕爹将大部分东西留给我,于是打算将我先除掉,而我母家势大,便想着给我安个罪名……”
谢厌接过他的话:“与父亲的妾室私通这个罪名?”
“是。父亲虽不管我们私底作风,但格外看重自己的东西。”霍九在“东西”二字上咬字极重,“如此一来,爹肯定不会让我接手大部分商路与盘口。”
“温韵怎么会来这里?”谢厌又问。
霍九面上浮现出懊恼:“她来找我商量对策,我说家里不安全……”
听到此,谢厌无奈扶额。
事情便明了,霍家这代家主,养蛊似的养着自己的儿子,现今濒危,蛊虫自是互相斗争。霍九受宠,则是旁人坐上家主之位的阻碍,于是诬陷他与家主新娶进门的夫人私通。
风声,定是故意漏给温韵的。两个人商量对策,将地点约在此处,更是在意料中,于是来了这批捉奸大队。
管家为了保护霍九,将他与温韵分开,甚至困住他,自己则带着温韵到庭院中,将她杀死。
这样的计策,说不上高端,但对于霍九这种不擅长阴谋诡计的,铁定中招。
外面,混战虽被劝开,死伤人数却是不小,不过死的都是仆从打手,霍家的公子哥们,只受了点皮肉伤。
谢厌听着他们在外逼逼叨叨很是烦躁,递给剑无雪一张符,后者催动、往外一扔,耳边顿时清净了。
“你将他们弄到哪去了?”霍九往外望了一眼。
“某个荒郊野岭。”谢厌答。
温飒走进兰院,一见姐姐尸体,险些再度崩溃。
她腿颤了又颤,几欲跌倒,被拂萝与步回风扶住,稍有缓和便扑向霍九,从他手里抢走姐姐的尸体,无声哭着,往外行去。
霍九望着她,想说对不起,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我没想到,无论练剑或者练刀,都抢不回姐姐。”温飒慢慢说着,慢慢走着,最终慢慢地,消失在兰院外。
一滴血,两行泪,哭碎四方清兰,空幽不诉回音。
过了许久,谢厌回望霍九,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霍九将头扭过来,与谢厌对视,但目光始终落不到实处:“我?落凤城恐怕待不下去了,我的兄弟们,终究会想方法杀死我。”
“你想去哪?”谢厌又问。
霍九茫然摇头:“不知道……”
“去与你母亲道别,随后回金陵。”说着,谢厌摘下右手的鸿蒙戒,往里塞了些东西,交到霍九手上。
霍九“哦”了一声,道出句“谢谢”,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向那一轮初升的昼阳。
步回风问,我们是否要与他一起,看他这模样,估计走出去就会被挨揍。
谢厌点头:“霍家是胤国最大的武器商,咱们的确该去拜访一番。”
众人便跟在霍九身后,拂衣而往,与初生之阳同行。
拂萝抱着机关弩,轻声问:“温飒接下来会去哪呢?”
谢厌摇头:“不知道。”
“会回学院吗?”
“不知道。”
“还会再遇见吗?”
“不知道。”
但他们没走出多远,一道春梅红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长街中,剑已不见,手提陌刀,冲着踉跄前行的霍九斜劈过去。
“先前你说的话……霍时竹,罪魁祸首,是你啊——”
刀起,刀落,身首分离,扬血于尘埃,被浮金般的阳光一照,犹如春日里,绽放的一串红。
第43章 星枢碎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