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34)
论道台长老风入松依旧身着粗布麻衣,目光却是难得清明,拎一壶酒快步走出霜水澄定, 踏上通达神都院门的传送阵。离开之后,遂御风而起,瞬息间步入太玄山外八一街上,谢厌的宅院中。
谢厌正在喂鱼,以一种格外其妙的方式。
鱼缸位于庭院角落, 人却在斜对着的抄手游廊下, 拿一把步回风研制出的、命名为“手铳”的玩意儿, 对准鱼缸,扣下悬刀, 发射填充在内的鱼饲。
一团又一团赤色鱼饲坠入鱼缸,啪啦之声相继而起, 水花四溅之下,那些鱼不仅不敢上来吃饲料,反而齐齐躲到鱼缸底部。
当然了, 以谢厌的角度, 是看不见这些的。
这手铳形似枪棒, 却比枪棒轻巧短小,中段置一悬刀,步回风称其为“扳机”,使用方法与弩相同,不过填充在内的,乃是经过一番改造的灵石。
此种灵石,在击中目标之瞬间会四炸开去,同元力造成的伤害无二。
步回风说这是在构思改良版轮椅时,顺带想到的,不过改造版灵石十分难得,他希望谢厌不要浪费。
于是谢厌将内里灵石换成了鱼饲,和斜对面的数尾锦鲤玩起游戏。
风入松进门后,谢厌不慢不紧收起手铳,冲他轻笑:“无事不登三宝殿,缘何至此?”
“反正不会是来还钱的。”风入松倨傲一仰头。
谢厌将他上下一打量,幽幽道:“那是来请我喝酒的?”
来者抬起酒壶一晃,笑得不怀好意:“这酒是给死人喝的,等你死了,我也每年给你准备上。”
谢厌轻轻“啊”了一声:“今日清明,当以酒以茶以佳肴,祭奠一番故人。”
“数百年过去,故友死尽,如今相熟的,唯余上林谷晏珣,真是寂寥。”说完,风入松又觉得哪里不对,扫了眼谢厌,补充道:“哦,还有一个突然诈尸的你。”
谢厌挑眉,不理会此番言论,问:“你欲往何处祭典?”
风入松一摆手:“随便找处山好水好之地,把酒洒到黄土里,便算是祭过了。”
谢厌笑说一声“行啊”,又道:“我与你同去。”
言罢,往身上拍了张避雨符,驱着轮椅往庭中而去。
至八一街上,恰逢剑无雪与步回风归来,对谢厌道改良版轮椅已初步制成。
四月末。桃花簌簌,春老惨败,凋零一地;池水漾漾,新荷渐支,青碧无边。
天气渐暖,只要不上太玄山,谢厌便无需披狐裘或大氅,仅罩一件披风即可。人却是愈发懒倦,几乎日日睡到中午,待剑无雪做好饭,才肯起身。
谢厌说,这是春困,到夏天就不会如此了。
剑无雪反驳他,于你而言,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夏天亦会如此。
于是谢厌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青菜到剑无雪碗中,凉幽幽一笑:“少年人,嘴上功夫见长,昨日要你读的《南华经》,读了多少,可能背诵?”
少年人敛下眸光,默默闭嘴。
昨夜谢厌随手从“三玄”中抽出一本递与剑无雪,让少年有空就读书,别有事没事都往他这里跑,也别老探听他是否想砍掉神都禁地中那棵树。
剑无雪当时接书接得乖顺,但丢入鸿蒙戒、离开谢厌房间后,就再没拿出来过。
夜深时分倒是挑亮了灯,看的却是之前在明寂初空剑匣里取出的剑谱《春江花月夜》。
两个月来,剑无雪谨遵谢厌教诲,每日于辉云瀑布下挥剑万次,并重新开始修习惊霜剑法。
但他到底是个少年,自觉基础功法已练得极好了,手头又有本高深剑谱,便忍不住自己的手。
那是他第十次思索《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似乎懂了点要领,又似乎不得要领,想问一问谢厌,但下场肯定是被训一顿,思及此,又生生忍住了。
饭桌另一边,步回风起了个新话题:“老大,咱们是确定了要参加三大学院的秘境比试吧?明日便是神都学院院内选拔赛报名日,按照规定,每支报名队伍人数限定五人,不可多、不可少。除了咱们仨外,另外两个人上哪找?”
谢厌头也不抬,随口道:“去问问陆羡云。”
步回风:“还是差一人。”
“你随便找个人凑数。”谢厌道。
“……不带这样敷衍的吧?”步回风瞪大眼睛。
谢厌语气不咸不淡:“老实讲,带上你,已经很敷衍了。”
步回风觉得自己很受伤,决定默默扒饭,今天之内都不和谢厌讲话了,只要讲一句,就学狗叫。
谁都没发现他这点小心思,剑无雪为谢厌盛了一碗汤晾在他手边,提议道:“没有规定队伍成员必须是论道台弟子,我们可以去太素堂或机巧坊寻一人。”
谢厌的条件依旧简单:“只要不是一上场就腿软的,谁都行。”
剑无雪:“好。”
听着二人提到机巧坊,步回风想起某件事,遂放下饭碗,可瞬间又想起就在数十息前的刚才,做下了一个学狗叫决定,登时犹豫起来。
这犹豫没持续多久,他想:反正是在心里做的,别人都不知道,不就跟没做过决定一样吗?
于是轻咳一声,用强装自若的口吻开口:“老大,我有一位机巧坊的朋友想见你,便是协助我完成轮椅改良一事之人。”
谢厌不解步回风语气里的千回百转,深深扫了他一眼,问:“那位叫做拂萝的姑娘?”
“是。”步回风道。
“可以,我亦对她分外好奇,正好今日有兴致去神都走走,便去见上一面,亲自对她说一声感谢。”谢厌道。
把去神都上学说成去走走,神态风轻云淡,步回风羡慕极了。但他深知自己羡慕不来,苦涩又失落地挤出一个笑容,说拂萝从不落下课业,唯放课后有时间一叙。
谢厌点头:“可以,我的时间很灵活。”
步回风内心更苦涩了。
终于吃完饭,桌上残局交由哑仆打理。
而距下午开课尚有些时间,步回风开始号召大家做些娱乐活动,譬如打牌。
“打牌有益灵活思维,打牌有益锤炼全局目光,只要不押筹码,就不算赌博,不会带坏剑无雪少年。”步回风说得理直气壮。
谢厌挑眉,偏头去看剑无雪。
少年人如是道:“你若想打牌,我便陪着你;你若不许我打牌,便让哑仆来。”
哑仆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端起堆满碗盘勺碟与筷子的托盘,一声不吭离开。
于是剑无雪坐下,开始摸牌。
今日他们打斗地主,最后还是加了筹码,虽然仅一枚灵石。
要说这些奇妙牌局,乃两千年前在七州大陆上流行起来的。创始人是谢厌的师父江栖鹤,曾对谢厌与最千秋直言过,他并非七州本土人士,这些都是他家乡的玩法。
但对步回风来讲,当年初来乍到、得知此事,令他震惊了三日有余。震惊之后,还妄图去和那位“创始人”相认。
他自然是没有机会,不过如今已能理解,七州大陆上存在多处时空裂缝,如他这般从异界被卷进来的,还有许多。
地主一共斗了五把,谢厌坐庄三次,杀得步回风与剑无雪片甲不留;剩余两次由步回风当庄主,被谢厌和剑无雪联手摁在牌桌上摩擦。
苦涩再度在心中泛滥,步回风决定三个月不再碰牌。
“是时候了,走吧,往太玄山。”谢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将步回风输给他的灵石收下。
剑无雪上前来,用一件赤红大氅将谢厌从头到尾裹好,又带上手炉与满满一盒子吃食,才对谢厌点头。
两只手一前一后搭上轮椅椅背,谢厌捏碎传送符纸,瞬息之后,三人出现在神都学院门外。
今日下午,谢厌与剑无雪的课程是《观物》,步回风则是一门与机关相关的,三人分作两个方向,各自往目的地而去。
秘境试炼队伍选拔赛即将开启。秘境诱惑之大,是万般险亦是万般利,神都学院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论道台学子纷纷找人组队,有的甚至为了争抢队友大打出手,搞得风纪委员会忙得很。
谢厌与剑无雪同这些人擦肩而过,踩进传送阵,来到明镜堂。
《观物》一课,其中寻常易见的动物与植物已讲授完毕,今日开始说较为稀奇之物,其中便有落雁湖秘境独有的炽羽蝉。
这是唯一一门,有幸被谢厌认真对待的课程。不过这人依旧选择坐在角落,无他,僻静而已。
炽羽蝉如其名,乃蝉之一种,羽为赤红,仿若火烧。
此蝉数目稀少,身形小巧,藏于林叶间,无甚么东西可诱出来,是以能否寻见,全凭运气。
炽羽蝉没有攻击性,价值在于入药,头、身、躯干、羽翼皆有不同药效,但替代品良多,因此这些年来,没多少人会刻意捕捉。
不过炽羽蝉心,却是忘魂丹缺一不可、无物可代之的药引。
有人提问:“忘魂丹为何?”
先生答:“可令人忘却某段回忆之丹药。此丹需三味药引,皆为可遇不可求之物,是以,想要忘却,并非易事。”
众人咋舌,谢厌默然垂眸,开始捏自己的手指。
来明镜堂上课的论道台弟子较少,是以队友争夺之战火未波及到此。
听了一下午课,待到红日西坠、日影偏移,先生道一声“今次便到此”,谢厌慢条斯理抬起右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眼角渗出水珠,又被轻轻擦去,他垂下眼眸,对身侧的剑无雪道:“我去机巧坊找步回风,你往论道台寻陆羡云,晚饭时家里见。”
“我与他谈完,便来寻你。”少年却是不肯独自回去。
谢厌哼笑:“你也不嫌走来走去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