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22)
得益于谢厌方才在神思塔的壮举,现下所有人见到他,纷纷绕开十数丈远,他们才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谈论此事。
谢厌哼笑着反问:“现在神都学院谁人不知我是论道台的弟子?”
晏珣翻了个白眼:“你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你这会儿知道那番举动会让后续调整难以操作了?”
“谁不好意思了?我很好意思,并且不打算换到文墨阁去。明天一早,我必然准时出现在论道台。”谢厌眉梢一挑,手指慢慢悠悠描摹暖炉正面的刻纹,说得轻描淡写。
晏珣十分不文雅地“呸”了一声。
二人说着话,步伐渐渐放慢。
倏然之间,谢厌余光瞥见有个人影正朝他所在之地奔来。
那人身穿神都学院低年级弟子专属的银白地古鼎灰滚边长袍,前襟、袖口绣论道台的雷云纹,手持一柄通体玄黑长剑,被月光雪光一照,亮煞心魂。
不仅如此,那人还绷着一张脸,表情跟神都经年不化的冰雪一般冷,唯独青灰色眼眸中燃着些许灼灼之色,将心绪透露出几分。
晏珣顺着谢厌的目光望过去,待看清是谁,登时溜之大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剑无雪。
谢厌没拦晏珣,抬手扶住额头,无奈地笑起来:“讨债的来了。”
谁晓得一别二十来日,少年已是耳聪目明,隔了三四丈距离,仍将这句低声呢喃听清楚了。
少年眼神微闪,快步走到谢厌身前,站定、收剑,一双眼瞬也不瞬地凝视他。
唇抿了又抿,却是许久,都未曾说出只言片语。
无法与谢厌相见时,他有许多话想对这人说;但当真的站到这人面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说什么呢?
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吃穿可称心意?有没有被冻着?可有人为难你?
不好不好,这些都太过琐碎,谢厌听到,只会觉得烦。
青灰色眼眸逐渐垂下,又伫立半晌,余光瞥着月光与雪光,剑无雪终是道出一句:“你才是讨债的,我欠你良多。”语气还硬邦邦的。
“不多不多,过不了多久就能一笔勾销。”谢厌轻笑。
剑无雪的脸绷得更紧了。
片刻后他掀起眼眸,“你来神都,我很欣喜;但你入论道台,我觉得不妥。”
谢厌双手捧住暖炉,又笑了一下,语气不容置否:“这是已经定下的事。毕竟你不能指望我去文墨阁和一群儒生辩论,又或者到太素堂,整日和银针、草药相对。”
“你来此,所为何事?”剑无雪问。
“少年人,你这是想帮忙的意思?”谢厌慢条斯理地问。
“自然。”少年人应得干脆。
却仍是不答,只道:“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开口。”
剑无雪垂下脑袋,失落地道出一声“好吧”。
谢厌垂手抚过轮椅侧方的灵石,驱使之继续朝前,剑无雪忙不迭跟上,问:“你如今住哪?”
“晏珣帮我在八一街置办了座宅子。”谢厌答。
“如此甚好,太玄山冷,夜里你定是待不住的。”剑无雪点头,“不过如此一来,你岂非每日寅末就得起床?”
“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真的来修习武道。”这话便是不会来上早课的意思了。
剑无雪“哦”了一声。
两人停止交谈,剑无雪自然而然地握住轮椅后头的把手,推着谢厌往前。
月光皎白,随着二人行过梅花仍盛的君子苑,再取道竹林,便要走出神都学院时,剑无雪停了下来,问:“你可用过晚饭?”
谢厌:“还未。下午和晏珣一起吃了叫花鸡,到现在都不饿。”
剑无雪蹙起眉心:“这不行,若是这时候不吃些东西,到了晚间更饿的时候再吃,你会胃疼。”
谢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遂点头:“好吧,那便去学院饭堂。”
剑无雪却是没动,谢厌偏头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很迟疑。
“怎么?”谢厌笑起来。
“神都饭堂的饭很难吃。”少年人语气里透着点嫌弃。
“有多难吃?”谢厌追问。
剑无雪心说:难吃到我都不想吃的地步。
到底是相处了一些时日,少年不言,谢厌也猜出了他的意思,眼中笑意更甚:“带我去试试,看看到底有多难吃。”
剑无雪:“……”
谢厌开口,剑无雪一般不会拒绝,但今时今日,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带下了山。
晏珣替谢厌置办的宅子,距他们先前下榻的天乾客栈不远,是座格局较为讲究的二进院落。
入宅门,过垂花门,穿庭而过,便来到正厢房。剑无雪把谢厌安顿好后,一头扎进厨房,利用简陋至极的食材,做出两菜一汤。
菜上桌,少年吃饭的动作依旧迅速,但不难看,甚至让看的人更有胃口。
不过谢厌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多吃,此时又不算太饿,是以喝过一碗汤、吃了半个红烧狮子头,便搁下筷子。
“要不要喝茶?”剑无雪问。
谢厌摇头,说不用。
庭院中月上柳梢,时辰将近亥时。
谢厌站到窗边,伸了个懒腰,边问:“还不回去?”
坐在椅子里的少年抬起头,却是另起话题。
他问:“我以后若是有了困惑,能像从前那般来请教你吗?”
“可以。”谢厌随意点头。
然此言一出,屋内更安静了,唯余角落的炭盆在噼噼啪啪,那是新烧的柴,还未成炭。
听着这声音,剑无雪搭在桌边的手指缩了缩,眼眸垂下又抬起,重新望向谢厌时,眼神里透出些许期盼。
他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像从前那样与你住在一块,照顾你?”
21.观剑醉无雪
观剑醉无雪
谢厌先是挑了一下眉,随后才偏头,对上剑无雪那双青灰色的眼眸——往日如古井无波,如今涟漪泛起,微光闪闪,让人很难不动容。
他轻轻笑起来,慢条斯理走去剑无雪身侧,抬手揉上少年脑袋,力度有些大,险些把高马尾薅塌。
“你不嫌此地离神都太远?”谢厌问。
少年答“无妨”。
谢厌垂眸看着他发顶,挽救似的把高马尾给揉回去,边道:“那便随你。东厢房我在住,你自己在其余房间里挑一处。”
剑无雪忙不迭道好,又问:“上林谷谷主呢?”
“他有事情,去别的地方了。”谢厌答。
“哦。”剑无雪极轻微地挑了下眉。
谢厌觉得这个少年人情绪得转变有些奇妙,但懒得去深究,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问:“吃好了吗?”
剑无雪点头:“好了。”
谢厌便朝门外打了个响指,一名哑仆不知从何处现身,目不斜视走到桌边,迅速利落将碗碟收拾下去。
剑无雪起身,正欲开口说什么,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靠近,扭头一看,是那只通体雪白的花甲猫叼鱼而来,碧绿的眼眸里满是邀功。
鱼是鲈鱼,肥美犹甚,尾巴一甩一甩,还很鲜活。
谢厌一声叹:“你若是早些回来,咱们就能吃鱼了。”
花甲猫将鱼丢到剑无雪身前,又跑去谢厌脚边,用尾巴圈住他脚腕,谄媚地喵呜一声。
“你祖宗猫想吃鱼。”谢厌瞥了猫一眼,漫不经心说着,也不知花甲的辈分怎么就从高祖猫变成了祖宗猫。
剑无雪却是完全无视花甲的诉求,弯腰伸手,拎起那条鱼,走去厨房之前,对谢厌道:“明日中午做鱼,你想怎么吃?”
谢厌轻笑:“酸辣吧。”
此言一出,猫的喵呜声里顿时透出丝丝缕缕凄凉。
但没人理它,因为谢厌也抬脚走了。
谢厌要去选课。
虽说他入神都并非为了学习,但明面上拥有了神都学子的身份,样子须得做上一做。
神都学院学制共四年,除去必修的课程外,学子们每年还需选两门辅修课程。
通常而言,大家会上半年与下半年各修一门,但谢厌是个中途走后门进来的,得在今年夏日大考来临之前,修满两门,又及,其余人上半年便学完的课程,他也需在下半年间补上。
谢厌一点都不慌,而同样面临此境的剑无雪,亦是不觉有何压力,皆因入的是论道台,课业以武为主,而他的天赋恰巧就在此道。
剑无雪在厨房找出一口缸子,从井里打来半缸水,将鲈鱼丢进去。
猫从门缝钻进来,他理也不理,抬脚就走。
对于睡觉的地方,剑无雪向来不挑,躺着坐着,甚至站着,无论如何都行。是以根本没想过要去拾掇房间,往硬邦邦的床板上铺上被褥。
他穿过庭院,径直来到谢厌门前,抬手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剑无雪适才推门而入。
从屋内痕迹能看出,谢厌当是才到此地,并未过夜,剑无雪想了一下,问:“之前你去哪了?”
谢厌瘫回了椅子里,捧着手炉,散漫回答:“随晏珣去了一趟上林谷。”
“上林谷长老这身份……?”
“昨天弄到的。”
“那你到底是谁?”剑无雪偏了偏头,不解地望向他。
谢厌双手交叉,叠在下颌,手肘撑着膝盖,笑眯眯地看着立在屋中的少年:“我是谢厌,是天地间的至阴之气。”
行吧,这人不肯说。没问出答案,剑无雪亦不泄气,他走到谢厌床边,扫过一眼,问:“要给你换成之前那套吗?用惯的会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