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13)
谢厌没反驳,却也没放开这个罗刹面具。他拿起,食指顶在面具最中央,平平稳稳转了一圈后,抬手将之扣到坠坠脸上。
少年那张被冷漠冻住的俊俏脸登时换做了凶煞恶鬼模样,谢厌弯眼一笑:“给你玩。”
接话的人是却霍九,语气有些失落:“哎,你拒绝我派人相送,他与你一并去扶疏城也好,好歹有个人照料。”
说到此又一顿,瞥了眼坠坠后,才继续道:“不过谢公子,当真不考虑换成我府上的人?我家护卫虽说比不上修行者,但对付十个八个寻常山野痞夫,是不成问题的。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能不能入学神都还没有着落,我看不如……”
谢厌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笑眯眯地说:“我去的是扶疏城,往来之辈皆为修行者,山野痞夫轻易不敢踏入城门,如此一来,你的人不就白过去了吗?”
“此言甚有道理……”霍九一愣,目光低垂,在地上扫来扫去,语气闷闷的:“那你还有旁的东西要购置吗?”
“该带的都带上了。”谢厌笑答。
霍九言语间尽是不舍:“天色不早了,便出城吧,马车已等在城外多时。”
这人向来出手大方。谢厌此去神都学院,霍九不仅为他备了数十万银两,更是安排了可日行千里的马车,一夜之间便可从江陵道行至扶疏城。
谢厌不谈接受,亦不说拒绝,一脸从容坐在轮椅中,由霍九亲自推着。
他穿初到那日,最千秋让侍女取来的那件狐裘,衣角似火,白发胜霜雪,拂过散在风中的迎春花瓣,徐徐而去,行过落凤城主道,一路往西北门。
即将走过城门,谢厌忽然抬手,示意霍九停下。
“就送到此处吧,霍公子。”谢厌偏头,对身后之人轻笑。
“我送你去马车上。”霍九抬手一指官道旁的榕树,他口中的马车正停在树下,鎏金华盖,飞扬神骏,谢厌一眼识出那是宝马照夜白。
“霍公子可是忘了,我亦是个修行者,纵使腿废了,境界大跌,但花上几日功夫画一张传送符的本事还是有的。”谢厌驱动坐下轮椅,以不慢不紧的速度向前滑出几尺,再调转方向,面朝霍九。
左手食指间鸿蒙戒闪过一丝微光,两道崭新符纸出现在谢厌手中。
“我画了两道,这是给你的,过些日子你就要启程前往金陵,希望能派上用场。”谢厌说着,将其中一道传送符递过去。
霍九眸光轻闪,一脸感动:“你画符耗费神思,还是留着吧。”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给自己找点事做耗耗神,可就真废了。我此去神都,一张符纸足矣。”谢厌弯着眉眼、语带笑意,手又抬高几分,示意霍九接住。
“咳。”霍九轻咳一声,掩饰住表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么就此别过,过段时日,我们再见。”谢厌冲霍九颔首。
霍九忙不迭点头:“一旦休假,我便来扶疏城找你。”
谢厌笑着朝他挥手,随后抓住身旁少年手腕,捏碎传送符纸。
空气倏然波动,下一瞬,两人消失在原地。霍九伫立于城门口许久,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而谢厌那边——
两人落脚之处却不是远在北武与胤国交界的中立区扶疏城,而是某个熟悉的地方。
轻纱四垂,风扰清梦,面容姣好的侍女手捧香炉侍立在侧,檀香袅然,但掩不住空气中烟草的气息,最千秋侧卧榻上,手执鎏金紫玉烟枪,半眯着眼,看也不看来人,轻吐一口烟雾。
不消说话,谢厌也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抱怨这个麻烦精怎么又来了。
但谢姓麻烦精丝毫不以为耻。他带着坠坠熟门熟路撩起房间一侧的珠帘,慢条斯理开口:“远程传送符被我送人了,我只好来借用一下你这里的传送阵法。”
传送阵法刻在帘后墙上,墙边立着半人高的花瓶,瓶中海棠正艳。
照例是以花枝敲打某几处、开启阵法,但在此之前,谢厌回过头去,隔着仍在晃荡的珠串,望向榻上吞云吐雾之人。
“先前你问我墓碑上写什么。”谢厌道。
最千秋象征性地撩了一下眼皮:“哟,想好了?准备写什么。”
谢厌漫不经心道:“想对这世间说声谢谢。”
“哦?”最千秋立时来了兴趣,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挑唇轻笑:“你打算怎么谢?”
谢厌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弯起,笑得轻淡疏离,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落不到实处。
他说,“一谢江山可沽酒,二谢春秋醒大梦,三谢——人间杀我,不留情。”
说完敛眸,抽走瓶中海棠,轻敲石墙,开启传送阵法。
12.吃瘪少年人
吃瘪少年人
扶疏城与落凤城虽同在中州,但气候差异极大。冬风仍在徘徊,携着牛毛细雨四处乱窜,露在袖口外的十指顿时被吹得冰凉。
谢厌打了个寒颤,未及反应,坠坠已抖开一件苍青色大氅,将他一丝不苟包起来。
随后又撑开一把伞,立在他身旁问:“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
谢厌的脑袋在帽子底下扭了扭,几绺没捋顺的发掉出来,脖子终于舒服了些。过了一会儿,手又窸窸窣窣动起来,将拢好的衣襟挑出丝丝缝隙,递出去一卷路观图。
“初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地方落脚。”谢厌慢条斯理开口,手在大氅底下不住揉搓,好半天才感觉到几分暖意。
“你来此的目的是参加灞陵台大比,住宿之处不宜距灞陵台过远。我们现下的位置,在十七胡同尽头,最千秋给的路观图标注详细,沿途客栈皆在其上,你挑一家名字顺眼的,咱们过去投宿。”
坠坠平平一“嗯”,却是没立刻展开路观图。
他将神识沉入霍九友情赠送的鸿蒙戒中,一阵翻找后,取出一个精巧暖手炉,接着聚至阳之气于指尖,将手炉中的炭烧上,递与谢厌。
后者挑眉,眉宇间浮现几许讶然:“你不会把梅院里的东西全搬进鸿蒙戒了吧?”
少年面不改色:“我只把你的都收进来了。”包括被褥、枕头,但凡谢厌用过的东西,统统没留。
谢厌自然听不见少年心里头那后半句话,上下将他打量一番,问:“那你自己的呢?”
“衣裳和刀。”坠坠言简意赅。
谢厌“啧”了一声,“还挺会讨人开心。”
有了暖炉,谢厌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不再瑟瑟缩作一团。坠坠站在他身前挡风,打开路观图一扫。
前些日子,少年作了一番打听——灞陵台大比第一轮便是武试,午时方始,酉时结束。思及谢厌晚起的习惯,住宿地点近,则可让他多睡一会儿。
抱着这样的心思,坠坠决定住距离灞陵台最近的那家客栈。
但他低估了灞陵台大比的火热程度,太玄山脚底下的长街,街上客栈十余家,无论是顶尖上房,还是最次等的下房,去打听,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空余。
谢厌坐在一旁,边剥新烤好的红薯皮,边笑吟吟地看着不经世事的少年人吃瘪。
“你早已料到?”坠坠面无表情走回来,细细查看,能发现眸眼里透着些许委屈。
谢厌挑眉,小小咬了一口红薯,尔后道:“是你问话的方式不对,推我回最初那家。”
得到了一个“哦”字回答。
他们倒回街尾。
扶疏城是一座独立城池,乃七州仅有的中立区,位于大胤与北武两国交界处,不受任何一国管辖。
这里贸易发达,身穿不同服饰的人在街上穿行,商铺中货品满目琳琅,龙津岛的贝壳、疏勒草原的牦牛肉、青州的丝绸陶瓷、南疆的五□□酒,在此地应有尽有。
又因城主府与太玄山上神都学院关系紧密,纵使人口复杂,亦是治理得秩序井然。
坠坠最初选定的那家客栈叫做天乾,名字取得极大,掌柜却只是个境界堪堪步入金刚境一层的修行者。仗着客栈地理位置优越,将灞陵台大比期间的房价涨了三番,还顺带贩卖一些与神都学院相关的小册子,赚得是钵满盆满。
来问房的客人很多,皆是期望而去、扫兴而归。往来人无数,趴在门边的猫似乎有点嫌烦,扫了扫尾巴,起身伸了个懒腰,眨眼便蹿去别处。
谢厌盯了那猫一会儿,将红薯交到坠坠手上,理了一番衣袖,重新捧起暖炉,驱使轮椅往客栈而去。
客栈门口自然设有门槛,坠坠怕他撞上,赶紧去追,却见谢厌行至门口,不慢不紧往地上丢了颗灵石。
——充沛灵气登时在地面炸开,将他连人带椅稳稳抬起,越过门槛、落入客栈中央。
声势可以说得上浩大,不仅引得诸桌椅旁的客人侧目,更是将坐在月台后清理账目的客栈掌柜惊得站起身来。
自掌柜站立之处看去,只见堂中人坐在一把红漆锃亮的檀木轮椅上,轮椅侧面嵌着灵石,是把价值不菲的自动轮椅。这人身披一件苍青大氅,面料是青州姑苏的云缎,刺绣出自金陵城那几位大家的手艺。
他低着头,使人看不清面容,仅余几绺发垂落襟前,流银似雪。露在外面的手指素白如玉,正把玩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
掌柜眯眼一瞧,看出光是暖炉顶上坠的那块玉,便值千金。他不敢怠慢,登时搁下纸笔,自月台后绕出,挂上殷切热情的笑容,冲轮椅中的人鞠躬哈腰:“客官,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谢厌抬头,眉眼似弯非弯,声音不慢不紧,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贵气:“我沿街问过来,每一家客栈都满了,你们这儿竟然还有房间?”
迎来送往多年,掌柜也算见多识广,但乍见谢厌面容,仍是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房,我怎么敢这样问您。我们这儿天字号房间仍有五间空余,都是视野极好的,推窗便能看见太玄山,房内种植灵草灵花,更提供灵泉沐浴,客官你要几间?”掌柜重新挂上笑容,连说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