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123)
谢厌拥被坐起,让剑无雪撤去结界,刹那间,红尘入耳来。
他弯了一下眼睛,剑无雪便凑过去,啄他的眼角。
“阿厌的眼睛很漂亮。”剑无雪低声道,五指插.入谢厌发间,一下又一下梳动。
“阿厌的鼻尖也很漂亮。”
“阿厌的嘴唇……”
剑无雪每说一处,便在那处亲吻一番,让好不容易坐直背的谢厌又软下去,眸底潋滟出水光。
纠缠许久,待到昼阳走过天顶,剑无雪才恋恋不舍为谢厌穿上衣衫。
谢厌笑骂剑无雪“混蛋”,剑无雪安然受了,抱他坐入轮椅,推着他走出房门。
就如一年前做惯那般,就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但谢厌抬头仰望晴空,立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苍穹被一条七色光带贯穿,透过那些绮丽光华,隐约可见一处山谷,幽旷无边,多奇花异兽,其间建筑样式又与七州有所不同——谢厌有幸到过苦旅匠在辰州那边的隐居地,轻易便猜出,光带后面的地方,该是苦旅匠苦寻不得的家园。
“这应当是时空裂缝。”谢厌轻轻一扬下颌,对剑无雪道。
初遇拂萝,那个小姑娘曾说,谢厌是苦旅匠的领航者,是他们的“星星”。说这话时,拂萝屈膝叩首,眼角泪水长流。
谢厌早已没了初时那般抵触的情绪,不咸不淡笑了笑,问:“苦旅匠开始回家了吗?”
剑无雪点头。
“拂萝应该也走了吧?”谢厌又问。
但这一次,未待剑无雪有所回答,竟听得有人叩响宅院大门上的铜环,并且扯着嗓子道:“拂萝没走——”
这尾音还没拖完,剑无雪已挥袖开启大门,那调子陡然转高,成了一声上扬的“啊”,与此同时,趴在门上的三个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掉进来,他们分别是步回风、拂萝,还有晏珣。
“哟,都来了。”谢厌笑道。阳光下,他霜发被镀成金色,红衣耀眼如火,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流光浅浅。
“我带了排骨,牛肉,鲈鱼,还有五花肉、里脊肉。”步回风从地上爬起来,掏出一个箩筐。
“我也带了东西,是你喜欢的点心。”晏珣取出两个食盒。
唯独拂萝一直把脸埋着,她不愿让谢厌看见脸上的泪痕。
廊下摆开一张方桌,日光轻软,纷花佐酒。剑无雪在厨房里忙碌,谢厌坐在能看见他的位置上,时不时投去目光。
说的都是些轻松话题,没有四裂的山河,没有疾苦的苍生,唯剑酒江湖,快哉心情。
用过饭后,三个饺子们陪谢厌搓了一圈麻将,便起身告辞,谢厌目送他们离去,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送入酒杯,慢慢饮尽。
“小傻子,放我坐到走廊上吧。”片刻过后,谢厌对剑无雪轻声道。
日影渐斜,暮色漫开,寒风微起,剑无雪为谢厌裹上厚厚的大氅,从背后抱住他,手环紧腰际,下巴抵着他肩膀。
“今天是个晴天。”谢厌道。
剑无雪轻声一“嗯”。
他又说:“今夜应当有星星。”
“星星一直都在,若看不见,不过是被挡住了而已。”剑无雪语气闷闷的。
谢厌垂首轻笑,一绺发垂落腿间,如淌过的一道光。他道:“小傻子,你须得记住这话,纵使你看不见,但星星一直都在。”
剑无雪抱紧了他,没回答。
庭院静谧,微风习习,吹起鲜红衣角,幽幽似火。谢厌将目光从天边移至廊下,掠过逐渐迷蒙在暮色里的春花,缓慢道:“你可还记得,曾经发过誓,要替我办一件事?”
“我怎么可能忘记。”剑无雪抿唇,极不情愿地开口。
谢厌语气不变,微带笑意:“当时并未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事,现在我想好了,就要你……不许自寻短见。”
剑无雪眼睛一瞪,神情痛苦至极,“这——”
“你答应过的,指天发誓答应的。”谢厌放重语气,敛眸说道。
剑无雪不说话。
谢厌不得不改变思路,道:“你想,若你寻了短见,便是魂归黄泉,洗净记忆往生。而我呢,过些时日,又能凝出人形,到时候你轮回数转,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就跟着别人跑啦。”
剑无雪这才极不情愿地“嗯”了声。
谢厌侧过身抚摸剑无雪脸颊:“所以要记得,纵使你看不见,但我,一直都在。”说完,他笑了一下,回过身,长阖双目。
剑无雪手上一轻,接着,他看见了光芒。
无数银白光点从他怀里升起,缓慢轻旋,悠悠升空,在四合暮色中,仿佛一场落错时节的雪。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美丽。
江山又小雪
最千秋为剑无雪带去了, 那日谢厌叮嘱他定要托付到的话语。
彼时剑无雪已闭门谢客三日,不理外界纷扰。百里一族的长老们在八一街上站了三日, 但没人敢上前叩门, 因为无一愿被地仙境三层大圆满的修行者重伤。
最千秋来了, 凭借只言片语叩开宅院大门,长老们浩浩荡荡跟在他身后进去, 其中还混了个步回风——这人是来宽慰剑无雪的。
谢厌这宅子本就不大,两进两出而已,如今来客众多,人挨人站在庭院中,看上去拥挤无比。
剑无雪仍坐在那道廊上, 臂弯挂红衣幽幽,周遭回转寒芒隐隐, 低垂眸眼,面无表情,眉宇间暗淌凛然杀意。这些人已围在宅院外多时,剑无雪早已心生不耐, 但碍于这是谢厌的地方,那些人又没入门,才强忍着没出手而已。
此时不请自来,便怪不得他不客气。但倏然,步回风的声音传来, 原来他进门后三下两下摸到另一边廊上, 抱紧一根廊柱, 道:“哎,剑小雪,你这个样子,老大若是看见,会很伤心的。”
步回风的声音在空寂庭院中异常响亮。剑无雪眉梢微动,倏尔又静,瞬息间,欲出的杀招已然按下,他冷然掀眸,扫视一圈百里族人,沉声道:“给你们三息时间,从这里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族长大人,请节哀……”有一个长老上前一步,躬身对剑无雪进行劝说。
他们与剑无雪相识不久,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变化,跟这些人一比,步回风算是敏锐地,但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就见剑无雪并指一挥,以剑气将他打了出去。
剑气未波及到宅院内任何一物,但那说话之人,已是穿碎数道石墙,落到目不能及之处。
剑无雪连眼眸都未掀,捻指过后轻轻垂落,抚上面前的红衣。
庭中余下的百里族人吓得不敢再言,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最千秋在此时扯唇笑了一下,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套着薄金护甲的手指轻轻一屈,中指、食指一弹,将某件东西送到剑无雪面前。
是一本不厚的册子——最千秋到底没忍心直接将留音符给剑无雪,让他听见谢厌有气无力的话音,而是将那日谢厌交代的东西誊到了上面。
剑无雪打开一观,与此同时,最千秋散漫开口:“谢厌在临走前,已帮你算好开局后会遇上的诸般情况,以及各方面应对之策,但见你此时态度,是不愿意把这盘棋下完了?”
他话音落地,剑无雪已然扫完所有内容,合上册子,丢回最千秋手中,淡淡道:“不下了。”眸如古井无波,声音凛寒。
“不管这飘摇河山了?”
“不管。”
“不救这疾苦苍生了?”
“不救。”
“那你手中之剑,从今往后,为谁而执?”
“为寻找谢厌而执。”
最千秋与剑无雪的一问一答,令在场的百里族人面露惊恐,他们互相对视,欲推人上前进行劝说,剑无雪冷眼扫过来,根本不给任何机会,猛然拂袖,利落地送他们出门。
柱子后的步回风侥幸逃过一劫,他倒不是很震惊,只问:“可我听晏谷主说,老大如今回归本源形态,要想再凝聚成人形,少则百年,多则千年,若是时机不到,还会上万年。”
言下之意,是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寻。
剑无雪面不改色:“我入长生。”
平淡的四个字,落地之时,却是引来异象天降——但见长空之中,夜色被灿烂金光驱散,自东方绵延至西,照彻大地,犹胜白昼之阳。
扶疏城寒凉宵风,在此一刻止歇。剑无雪于最初那道拨开云雾投落地面的光芒中缓慢起身,翩翩青衣,幽幽玄剑,裹华光似水,生冷无情。
短短四字,便得上天恩赐,入长生了。
步回风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想明白其间原理:剑圣北云岫本就是半只脚踏入长生境之人,只因手中剑为天下人所执,不入那太上忘情之道而已。如今放弃此想法,决心入长生,乃是顺应天命。
但尽管想明白了,说话亦是磕磕绊绊:“你你你……真的不管老大交代给你的事情了。”
“我从前,便是太听他的话了。”剑无雪道。
言罢,剑无雪走下长廊,走到最千秋面前,回视他散漫似笑的目光,道:“可否请醉卧公子为我占上一卦。”
“你想算谢厌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化成人形。”最千秋了然道,更不等剑无雪回答,又说:“我算不出。”
步回风愣愣插话:“但是上宫攸……”
最千秋轻蔑一笑:“你觉得,他算准确了吗?”
的确是不准的,上宫攸说天下安定系之于他几人,而如今,谢厌重归天地,剑无雪舍弃苍生入太上长生之境,至于步回风,更没有命运与他们捆绑在一起之说。
又说回来,若是最千秋能算出剑无雪的问题,那么谢厌当年不会不向他询问至阳之气的出世时间,从而根本不会找错人,去倾心教导一个没有记忆、体内仅有半数至阳之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