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不在树篱外 上(51)
少年打算送她真正的红玫瑰,她一定会喜欢的。
不过真要送还挺难的。这一带的林区与牧场村庄中没有人种植玫瑰,如果要买花,还得外出一趟才行。
少年并不能随便外出。父母年纪大了,弟弟还小,家里要干的活很多……
不过未来还长,总会有机会的。
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
距离纪念馆闭馆还有半小时,门前来了三个客人。
一个小伙子推着轮椅,轮椅上的青年腿上盖着毯子,旁边站着个拿拐杖的老婆婆。
来客接待处的姑娘赶紧站起来去迎接。她想去搀老婆婆,老婆婆拒绝了。
大门前有台阶,推轮椅的青年从旁边的坡道上来,老婆婆走的是普通台阶。她脚步轻巧、身形稳定,手里的拐杖好像只是摆设。
这个小镇的生活节奏很慢,纪念馆并不是那种人流如织的大景点,通常到了闭馆之前,就没什么客人会来了。
即使这时有客人来,工作人员也会试着劝退他们。因为一旦让客人进去,他们在半小时内又不离开,工作人员就得陪着加班。
但今天情况不一样。年轻人带着一位老人和一位身体不便的人士,看起来挺不容易的。
老婆婆年纪相当大了,她到这里来,可能是想寻找年轻时的特殊记忆。
接待处的姑娘想,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得让他们进来。
进馆后,姑娘本想帮忙讲解,那三人却不愿意让她跟着。
姑娘也能理解,有的人就是不喜欢身边有陌生人。这三人没准是故意挑冷门时间来的,为的就是馆内空旷。
于是姑娘给客人留足个人空间。她告诉客人有事可以按接待处的电铃,然后去关了大门,回到桌子后面的休息室。
“这是什么地方呀?”深秋四下环顾,“好像真的有亚历山大的气息……我能感觉到!我就说嘛,一直都能感觉到!他应该就在附近!但是……不对,好像有,也好像没有,嗯,不太一样……”
尤里倒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很好奇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亚历山大没有被带去精灵的位面,是另有其人,并且在馆内工作?
估计很快就会有答案,所以他憋住了没问,只是静静看着。
场馆不大,在贝洛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一块玻璃橱窗前。
橱窗里陈列着一些老旧物品。衣物,皮带,枪套,还有残破的记事本、钢笔。
其中有个陈列品比较特殊。是一枚木雕,大小能握在手里,造型是坐着的小狗。
木雕的雕工很差,细节不足,只能靠尖嘴和耳朵尾巴判断出是狗。其实也可能是狼。
看到木雕,深秋几步冲上去,整个人趴在了玻璃上。
“侧柏的树根,”深秋死死盯着那木雕,“小狼!”
起初她还维持着老婆婆的嗓音,现在她情绪激动,嗓音突然变回了原样:“亚历山大!是亚历山大做的!是我送他的小狼!”
尤里并没有听懂到底是谁送谁的,只知道木雕必定与那位亚历山大有关。
他的目光移到旁边,看到了这件物品的讲解牌。
刚读了几句,他的表情就逐渐变得严肃。而深秋对讲解牌视而不见。她读不懂文字。
他与贝洛对视了一下,贝洛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怕深秋把玻璃压碎,尤里赶紧去把她扒开,让她去看其他展品。
旁边的墙壁上有更长的文字解说,还有一张数十人的合影。合影是黑白的,喷印在墙壁上,近看有点模糊。
深秋几乎把脸贴在了上面。
她已经找到了其中熟悉的面孔。
还没看够,她又被拉着走出房间,登上一段户外的台阶。
馆内还有一块露天区域,是个小小的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下面的河湾,还能遥望河谷大桥。
露台尽头矗立着一块竖长的大理石。石料本是白色,将尽的夕阳照在上面,把向着光的一面染出淡淡的暖红。
看了这么多东西之后,深秋懵懵懂懂,又似乎有所领悟……
两年前,也就是拉多里奇家第一次丢失鹿肉之前,金树海一带出了件新闻。
有个叫谢德的老人回到了金树海,并携子女在此定居。
这件事之所以是新闻,是因为谢德老人很有名。他的生平不是秘密,到处都能搜到关于他的深度报道。
他是一名老兵,很年轻就离开了故乡,在战争中历尽坎坷,后来还获得过多枚国家级的荣誉勋章。
当年谢德外出参军后不久,他的妻子在故乡病故了。战争结束后,谢德久久不愿回乡,不愿面对那座老房子。
来到和平年代,谢德一直没有再婚。他收养了数名孤儿,组建了无血缘的家庭。
一年年过去,在九十多岁高龄的时候,谢德突然改变了想法,想回故乡了,他想回到曾与爱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并且希望未来能在此死去。
他的养子女都很支持他,赶紧修缮了乡间的老旧房子,与谢德回到金树海定居。
谢德不仅是长寿的老人,也是广受大家敬仰的老英雄。他回到故乡的事登上了新闻,本地还为他举办了欢迎仪式。
报道中提到过一个细节,谢德回到故乡老屋时,特意带来了一束红玫瑰。
后来记者采访他,他说这是要送给妻子的。年轻时,每次他离家在外工作,回来时都会送妻子一束玫瑰。
这就是贝洛在拉多里奇家的书房里查到的事情。
与精灵之类完全无关。
通过谢德的名字和事迹,贝洛也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是当年与谢德一同参军的同乡。
他名叫亚历山大·拉多里奇。
亚历山大有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弟弟。弟弟一直留在故乡,生活、工作、长大、组建家庭。
岁月如梭,弟弟的孩子也长大了,这个孩子离开故乡,在城市娶妻生子,又因为琐事而结束了婚姻。
其子跟随母亲在城市生活,直到母亲去世,才回到父亲的故乡。
这个孩子也名为亚历山大·拉多里奇。
当初家人为他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向他爷爷的兄长致敬。
当年,那位兄长——也就是老亚历山大——与谢德一起离开了故乡。
1942年,亚历山大牺牲于达拉河谷,享年十八岁。
两年前,谢德与“小亚历山大”几乎同时回到了金树海牧场。
他们回来的那天,精灵在密林间遥望着人们的庆典。
它看到一个个拥抱,听到一声声呼唤……谢德,亚历山大,拉多里奇家的孩子,兄长,弟弟,家人,花束……
夕阳已沉入地平线。白色纪念碑上的暖红色也消失了。
深秋看不懂人类的文字。在尤里的指引下,她触摸到了其中一行刻字,那是亚历山大的名字。
它和数十个名字排列在一起,每一个名字的主人都安眠于河流与河谷中。
深秋沉默地抚摸着刻字,摸了一会儿,她突然大叫起来:“还是不对!不可能!我能分得出!我了解人类!”
尤里想让她小声点,又不知该怎么劝。
“我又不傻!我又不蠢!我了解人类的!”她的声音愈发尖利,“我知道人类寿命有限,我当然知道!但……但是只过了七十多年啊!我知道人类的模样会变,脸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就像我这样,我也能变,我也能变出人类过七十多年之后的样子!我知道人会老!到这时候人类应该还活着,还没到一定会死的时候!我调查过!我去问过别人!我问过人类!我问过好几个人类!他们都说人类过七十年还能活着,都说没到会死的时候!”
尤里说不出话。贝洛也默默低着头。
他们能想象出深秋是如何向人类“咨询”这个问题的……
如果她以普通人类的外表,甚至就是以这个老婆婆的外表,去问别人“某某人过了七十多年会不会死”,恐怕多数人都会给出“应该不会”的回答……
毕竟,谁知道提问的“老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都愿意给出饱含着希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