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92)
云遮欢眉尖耸动, 霎时拢了满手缰绳面带惊愕道:“如若那易上闲将我拒之门外,又当如何?”
薛岚因道:“不会的,他老人家心中自有轻重!”
云遮欢道:“可是……”
话未说完,漫天流魂迅速结阵,但见那自称穆空龄的诛风门弟子五指挥揽如铁,迅速在方圆五十尺内阻下一道坚硬屏障,其接连催动的一招一式间,虽不及昔日元惊盏那般利害准狠,却好整以暇地继承了西北地域盛气凌人的魂术精髓。
“还想走!”他猝然喝道,“我一天前就曾有留意到你们的动向,你晏欺多大的胆量,竟敢单枪匹马带劫龙印闯来南域!”
三尺魂剑,即刻连腕横生,几乎在马蹄扬起尘土的前一瞬间兜头下落,毫不犹豫,将那几欲朝前仓皇逃窜的高大骏马齐腰而斩——
一声尖锐惨啸湮没长空,腥臊热血亦随之洋洋洒洒溅了满地。
云遮欢幡然惊呼,偏是为时已晚,整具身形在坐骑坍塌的同一时间里一并仰倒下去,眼看就要陷入周围大片虚软无形青黑流魂,晏欺袍裾一掀,沾了雪光的涯泠剑竖直擦过穆空龄身外一层洪水猛兽般的阴寒气劲,起时如雾,落若坚冰,细长剑尖赶在无数魂体将人彻底萦绕包裹之前,强行破空而出,瞬时拦挡于薛岚因云遮欢二人面前!
薛岚因眸色一紧,下意识里攀上那片背光飘摇天青衣角,声线剧颤道:“……师父!”
一黑一白两道刺目光晕之下,晏欺单掌挽剑,气贯长虹,锋芒所向,乃正指敌者眉心。
那是早期秦还亲自教授的上乘剑法。
自打晏欺有意修炼遣魂禁术之后,便不曾于人前一展往昔惯用的剑招。
不想有朝一日修为散尽,内力枯竭,沦至狼狈将死之境,唯一能够抓握在手中的救命稻草,还是最初恩师所倾力赋予之物。
尽管如此,他晏欺一身铮铮傲骨,纵是濒临命若悬丝的地步,也决计不可任人踩踏欺凌。
长剑既出,力可拔山。
紧接着,碎裂白光乍然突现,再度迎面推刺而来!
穆空龄被那飓风般强势迅猛的力道击得接连朝后撤退数尺之距,手中流溢魂烟纷纷作鸟兽散,一时碎不成形,再无浑厚剑影可聚——
“……你问我有多大胆量?”
剑尖肆意挑起,刃口倒映着晏欺一双曲线优美却格外致命的凤眸:“我倒想问问,你又是有多大胆量,敢从我手上抢人?”
穆空龄神色微敛,黝黑削尖的鼠眼无言朝他盯视半晌。不知为何,反是古怪笑了起来。
“好剑法啊,晏欺!”他拍了拍手,倏而扬目夸赞道,“叛门而出的邪佞之徒,眼下一身慑人禁术放着不用,偏偏改耍起了花剑——你这是逗谁玩儿呢?”
……禁术?禁个什么术!
晏欺如今这副光景,大难不死,已是极限,还如何自损修为与人交战?
薛岚因只觉喉咙有些发涩,握了弯刀的手掌再次攥上晏欺肩膀,将欲开口说点什么,眼前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却是早有预料一般,抬臂将他拦护于涯泠剑侧,一如既往地凝声叮嘱道:“……你站我身后就好了,不要乱动。”
——你站我身后就好了。
薛岚因艰难抬头,愕然平视晏欺留给他那道几近支离破碎的单薄背影。
前后足有十七载的漫长光阴,这样一个本该无拘无束的温柔男子,用他负重已久的脆弱双肩,实实稳稳支撑了薛岚因自打有意识以来的所有岁月。
薛岚因曾经信誓旦旦地发出承诺,定会永远站在他身前,爱惜他,保护他,为他遮挡一切风雨。
然而关键时刻,危难当头,那不顾一切抢先挺身而出的人,还是晏欺。
还是他。
从未变过。
头一次,薛岚因定定仰望着涯泠剑横扫而出的阵阵寒芒,内心盘踞的酸涩与无力感像是忽然被人不慎打翻了般,七零八落浸入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绞得隐约生疼。
那感觉,非常不好受。
晏欺身手轻灵敏捷,出剑沉稳精准,在脱离真气护体的极端情况下,一手具有张力的利落剑法,犹自使得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多年落灰的生疏结果。饶是穆空龄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在步步紧逼的涯泠剑下,亦难免显出几分迫不得已的仓皇与无措。
二人往来笼统数招,彼此之间不分上下。要说起那同是诛风门下籍籍无名的穆空龄,到底比不得初时元惊盏那样鸷狠狼戾,行事作风里,多少添了些许拖泥带水的被动反应,因而没隔多久,招架对付不及,便愈渐居于下风地位。
虽说如此,晏欺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薛岚因在后看护着印遍全身不便动弹的云遮欢,而晏欺在前则不得不同时顾虑两个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流魂漩涡中无力自保的拖油瓶。
西北诛风门下控魂一类幻术向来了得,稍有不慎落下了差池,便只会是个万劫不复的凄惨下场,晏欺深知这一要点,所以从不曾有过片刻的掉以轻心。但归根结底,不论他在连续挥刺出去的剑招上有多么高深的自我造诣,没有内力修为作为撑持的功底,毫不退让的全然压制,也只会让人瞧出那不言而喻的真正端倪。
穆空龄并不是傻子,一般人平无波澜的普通突袭,根本不足以对他产生任何形式的威胁。
晏欺出手强势而有力,底气却明显不足,但凡是用点心思,都不难感知其内息衰微之兆。穆空龄虚虚接过几招下来,节节败退之余,反是愈发生得疑云满腹——早闻晏欺一身诡秘邪功已经修至炉火纯青的程度,今日他半点术法不沾也便罢了,偏是一反常态地挥起了长剑。
是瞧不起人呢,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穆空龄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他心里清楚,眼前晏欺所现有的修为,必定和当年屠人满门的凶煞魔头截然不同。
至于是不是另有隐情,只需稍作试探,便可无一例外地探出虚实。
如是一番思虑过后,待得穆空龄回过神时,已是不由分说扬起手掌,顶天而立,借于无数流魂撕扯交绕之下,倏而高声喝道:“——归魂阵!”
话音未落,正逢漫天狂风逆卷,怨灵怒嚎不息!
薛岚因全身一震,想起上一次在沽离镇遭遇此般招魂术法的棘手情形,那时的晏欺便是在勉力强撑,当下空有一柄涯泠凶剑在前虚张声势,又如何抵御即将疯狂袭来的万千流魂?
不行,他不能让晏欺再……
“师父,你……”薛岚因上前一步,伸手扣过晏欺腕骨,细腻的指节正巧对准锋利的剑刃,将欲再往下探出半尺的距离,手掌一空,却反被晏欺一把攥住。
“你干什么?”他凝声道。
薛岚因喉间一哽,继而涩哑低道:“你用我的血,用我的血去……”
“不可能的!”晏欺立马将他狠狠甩开,凌然出声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薛岚因再次跟了上去,尤是火急火燎道:“可是师父,你拼不过他!”
“谁说拼不过。”晏欺冷道,“你让开,别捣乱!”
“……师父!”
一语未完,但见晏欺长刃微收,锵的一声,合剑入鞘,旋即正对穆空龄召唤归魂阵的方向,双指并拢,雪白光线沿指心起,迅速自半空当中划开一道清晰圆弧。
——那是……截灵指!
陡然见得此状,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满面惊诧惶恐。
薛岚因未曾料到晏欺还有余力催动这般殒命之法,心焦之际,半截手掌尚还紧紧搭在他臂间,但见光束赫然涌动之下,未能感知其体内有任何修为滋长的迹象,一时正忧虑生疑,身侧的云遮欢却已是双腿一软,禁不住失声喃喃道:“晏欺他不是……”
“我不是什么?”
晏欺眼底一片寒凉,杀伐气劲犹自指尖滚滚流溢而出,一霎时间,竟似与当年飞扬跋扈的暴戾形象一般无二!
“区区一条野狗当道,偏还指望我施咒术待你……”
掌中霜风煞如刀割,纤长双指顷刻合拢于一处,其间一寸一寸蔓延燃耗的修为仿佛是自那骨髓最深处挖凿出来一般,分明透出足以吞噬人心的强盛力道——!
“……简直是不识抬举。”
第96章 狡猾
相传西北诛风门一带, 幻咒流集, 人鬼苟/合,专修招魂一类诡秘邪术。
邪术肆意掌人生死,逆人孤灵, 可谓是一度在武林内外呼风唤雨, 无恶不作。
然而,诛风门中这一群妄图横行天下的凶蛮之徒,天不怕地不怕,别的什么都不怕, 独独怕那一样——也就是晏欺手中用以褪人魂魄的截灵指。
早前元惊盏在逐啸庄就曾吃过一次大亏,活生生装模作样扮了个真人,偏被晏欺一指点得三魂七魄尽数挪移了位置, 此后勉力逃往劫龙印那张人皮上苦苦吊了口气,终没能熬过命中注定的死劫。
而穆空龄此人,论起技艺不如前者,若要论起胆量, 便更是在那旁门左道里翻了船的, 永远不成气候。
如今乍然见得晏欺抬指,哪儿还能管他个三七二十一的胆大妄为, 一时骇得场子都坐镇不住,慌乱之间,连带流魂维持的一道浅层屏障也陷入彻头彻尾的松动,外围气劲骤然开解,内围一周亦随之尽显溃裂之态!
晏欺一眼瞥见他神色有异, 当即将长袍往后一扬,迅捷收指回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探手出去,轻轻摁上后方薛岚因的肩膀,低声喝道:“就趁现在,走!”
薛岚因闻声愣住,立马回头疑道:“什么?你……”
话未说完,但觉周身猝然一轻,及至再醒神时,已被晏欺单手托起摁入怀中,另一手顺势向下勾住云遮欢的后领,随后以足尖贴地无声一点,霎时踏上头顶枯枝交错的末梢,于穆空龄尚浸在恐慌无措之际,催动瞬移术法夹带二人纵身朝外一跃,转眼便冲开了屏障力量稍为薄弱的边缘——
前后一连串动作,快得几近是一气呵成,恰似行云流水一般,直叫人不得不为之惊骇佩服。
虽说晏欺一身修为早已耗至所剩无几,但那实打实的灵活轻功当真不是盖的,平日里来来去去本是足够轻松自如,现下专程用来跑路逃命,那简直就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薛岚因眼睁睁看着那穆空龄叫自家师父耍得像只老鼠似的蜷在原地,脸都给吓得半青不紫,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倒白白让晏欺得势钻了空子,一个转身便撤出屏障跑没了踪影。
晏欺还是晏欺,师父也到底是人家师父,出来闯荡江湖,靠的不仅仅是一身武功绝学,自然还得有一颗聪明且知变通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