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60)
“是。”薛岚因应声点头道,“我和师父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北域,为的就是能够亲自确认劫龙印的完整性如何——云姑娘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还是唤从兄一齐前来商讨。那日‘任岁迁’手握厉鬼刀一并蒸发消失的时候,他也在场,想要做出正确判断,多一份依据总归是没错的。”
从枕从枕,又是从枕!
云遮欢心中虽微有恼意,却仅是咬牙强忍道:“你们来时,我已遣人去通知他了,没一会儿大概能到,有什么能说的,直接先说与我听便是。”
“没什么要说的,直接向你们老族长通报,请求暂借劫龙印一观。”晏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即便此刻身在异乡外域,也容不得规划好的行程出现半点磨蹭失误,“他老人家若要盘问起来,便说是丰埃剑主的徒弟到访,眼下只要他记性不算太差,想必都会点头同意。”
“为何如此心急?”云遮欢皱眉低道,“如果贸然向我阿爹通报,怕只会惊动一些不明真相的其他族人,届时引起过度恐慌议论,劫龙印的存在,不就成了威胁?”
说话间,云翘正唯唯诺诺靠近为二位远客解下披风。姑娘到底是胆小,纵然平日里招待惯了形形色色的新客熟客,在面对晏欺这样凛若冰霜的冷美人时,难免还要一边脸红一边手抖,分明是一只手便能完成的简单差事,她愣是杵在人跟前上下倒腾半天。薛岚因在旁瞅着只觉好笑,耐下性子等了一会儿,终上前将云翘轻轻推至一边,道:“我来吧,照这么解披风,我师父得被你勒死。”
云翘听罢,脸更红了,愈发腼腆地躲回云遮欢身后,只拿一双眼睛时不时朝外偷觑。云遮欢一屁股挤边上定定瞧着,也莫名有些头皮发麻——普通徒弟尽心尽力伺候自家师父,那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凡事只要栽到薛岚因手里,便不自觉地变了味儿了,分明解件披风而已,他那眼神活像是要给人宽衣解带似的,直叫人瞧了倍加羞赧。
云遮欢尴尬地动了动嘴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刚卡在嘴边,忽而听得屋外有人轻轻叩门道:“……遮欢。”
——从枕。
她眼神稍暗了一些,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探手将石门缓缓推开一条细缝。长帘迎面掀起,隐约露出来人深邃锋利的半张面庞,从枕天生具有着极强的压迫力,但并不影响他待人接物时的谦和有礼,这一点,是云遮欢不论如何都无法顺利追赶的后天优势。
“久违了,晏先生,岚因兄弟。”从枕俯首一揖,随后大步朝前,正对桌椅从容不迫地落了坐席,直截了当道,“方才来时一路,便听闻二位日夜快马加鞭赶至北域,想来必是为着要紧急事罢?”
晏欺微微颔首,凝声问道:“……话不多说,眼下劫龙印安置在何处?”
从枕回道:“北域气候一向干旱燥热,人皮为防沾染风沙,便长期深埋地下暗室封闭保存,平日若非族中高层应允,寻常族人并无机会近身触碰。”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微笑望他二人道:“二位千里迢迢到访北域,莫不是研究通透了破印之法,特来此地助我族未来兴盛一臂之力?”
薛岚因侧目与晏欺对视一眼,只道:“从兄想太多了——你族兴盛与否尚且难料,但那张人皮即将兴风作浪倒是真的……”
“什么意思?”话未说完,云遮欢已是猝然变了面色,“劫龙印怎么了?”
薛岚因摇了摇头,道:“云姑娘先听我把话说完……前阵子我和师父在那璧云城里,不巧正撞见持厉鬼刀进城的谷鹤白和沈妙舟二人。那石刀受寒气重创,刀身隐有开裂趋势,几乎可以确定是崖尘剑所致……”
从枕何等聪明,一点就通,云遮欢还在迷蒙不解之际,已听他迅速脱口问道:“岚因兄弟是想说?当日在那洗心谷暗道下凭空消失的‘任岁迁’,乃是谷鹤白一手操纵?”
“不是操纵,那实际就是他本人。”晏欺道,“他辛辛苦苦下地一趟,真要什么都没捞回手里,那不是白瞎折腾?”
云遮欢尤是半信半疑道:“这……这说不通啊,你说那姓谷的能借着旁人的皮囊出来四处作妖,那他多少也得算是半个诛风门的人,为何偏又要一刀砍了与他同门的元惊盏呢?”
“你都说了,他只能算是半个……”薛岚因笑叹道,“他另半边是向着哪头的,又有谁能知道?”
从枕倏然闻言至此,脸上半点说笑兴致登时骇得烟消云散,一个猛子站起身来,转而沉声对晏欺道:“晏先生的判断没有错……那谷鹤白为了一张人皮费尽周折,且不说他究竟隶属何人,但最终目的必然与劫龙印有所关联。”言罢,再不摆出分毫质疑拖沓时间,当即扬声下达命令道,“云翘云盼,速向族长及长老们通禀。就说……就说是小族长有幸寻得破印之人,需立刻到暗室中开封取出人皮,不得有半点耽搁——还有,别让他们知道是劫龙印出了问题,不然叫人怪罪下来,难免要引起非议。”
——这从枕到底是从枕,做起事来,当真严谨周到得让人心生佩服。云遮欢远在一边默默看着,心底却浑然不是滋味,冥冥中倒真像被人给硬比下去似的,从头到脚,竟没一样如他一般过人。
不过介怀单归介怀,云遮欢亦不再是当年那脾气又臭又硬的蛮横丫头,有什么心事渐渐学会了强压嘴里不说,毕竟有些东西,说多了便要平白招惹是非,是非招惹得多了,也就变成她一人的过错。
过不多时,族中内部消息四散互通,四人得了上头应允,便匆匆前去查探那张封存已久的人皮。
说起来,这白乌族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上一次劫龙印现世之时,他们选择将之公开面向武林中一众贪婪之士,而今逐渐认清诸方纷争产生问题的严重性,却还是在关键时刻疏于看守,由那任岁迁带着劫龙印从北域一路运往芳山古城,如此一来,又一次闹得江湖上下人尽皆知。
“秦老前辈尚还在世那一代,白乌族与中原边界一代地域关系相对紧张,按照族长当时的意思来看,劫龙印呈递出去,多半带了几分交好的意愿在内,所谓‘公平竞争’,也只是想借此化干戈为玉帛。”
专程用以封闭劫龙印的坎坷石道之下,挖了一处走不尽也填不平的细远深坑。这一回的白乌族人,是卯足了劲要将东西藏在地狱十八层里,凡是要从此处跨越过去的,那都非得和地底下的阎王老子打打交道。
从枕单手提了一盏纸灯走在一片漆黑的石阶正前方,一边仔细探清前方歪曲的路面,一边侧头对身后众人说道:“我族史学得不精,但近十年来围绕劫龙印所发生的各类重要事件,大多都记得还算清楚——劫龙印的剧毒起始于初代族长,而初代族长则是远古活剑族人,按照谷鹤白之前的说法来看,劫龙印上的丝状纹路如若成功得到破解,便是对活剑真迹的一种指引。”
云遮欢缓步跟在他身后,百思不得其解道:“真迹说是真迹,那到底又是什么东西?人?还是别的什么稀奇物件?”
从枕顿了一顿,半晌,方眯眼长声叹息道:“谁知道呢?晏先生以为如何?当年秦还老前辈曾是破解劫龙印的唯一一人,难道不曾留下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提示?”
“他存心不肯让劫龙印现世引起众人争斗不息,破印事后不久,便毫不犹豫地自裁身亡。”晏欺扬眉道,“你觉得他都能对自己如此心狠,对待劫龙印还会留半点后路么?”
那确实不会……这丰埃剑主门中师徒三人,个个都是要了命的狠角色——这狠意也往往不是对着别人,而是单单对着自己。
从枕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自觉问得多余了,低头将手中纸灯轻轻甩了两下,无奈又惋惜道:“哎,兴许那所谓的真迹,是一块儿地盘呢?与白乌族类似的某一类部族领地——呃,那差不多也算是岚因兄弟的故乡了?岚因兄弟可有回家的想法?”
第62章 师父,手撕情敌
——好端端的, 怎么又扯到他头上去了?薛岚因错愕抬眸, 眼睛在望向从枕时,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期待神往的目光。
“对啊!”云遮欢立马接过话茬,兴致盎然道, “没准还真是的……就是那种避山避水, 神仙一般与世隔绝的特殊地域,住着一大群血脉特殊的活剑族人,每天都过着安定快活的……”
“别傻了,群居的活剑族人对于普通人来讲, 是多大的威胁,你心里没数么?”
头一次,晏欺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
人对美好事物抱有一些天真烂漫的想法, 确实可以理解,但是历来活剑真正的存在,从来只会被当作肆意厮杀与争夺的象征——若要拿尸横遍野的残酷事实来织造一张安居乐业的幸福蓝图,那无疑是在给后世形单影只的受难者加重无故的刑罚。
但, 脑子里缺根儿筋的姑娘显然不这么认为。云遮欢之所以这么说了, 一来是因她心直口快,二来则纯粹是想借此缓解周围过于沉重的叙事气氛, 继而稍稍引起些许薛岚因的注意。
她一度觉得,晏欺才是真真正正的说话不讨喜,甚至刻薄到了一种让人按捺不住的地步。
“晏先生,您又没亲眼见过所谓的活剑真迹,怎就能断言它是不存在的呢?”云遮欢竭力放柔了声音, 非常谦顺耐心地同他理论道,“以前厉害的障目咒术多到五花八门,说不定真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晏欺木然看向她。
年轻又有朝气的俏丽姑娘,还略微带了些许牙尖嘴利的稚气。大概,只有同样年轻又傻里傻气的毛孩子会很喜欢她——反正,晏欺不喜欢,说不出来的不喜欢。
或者说,是他并不愿意承认的一种不喜欢。比起这个,他更愿意承认自己嘴笨,说来说去,竟斗不过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
“确实是有。”晏欺抱起手臂,地底潮湿的空气让他有些发冷,遂刻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对她说道,“你睡一觉,白日梦里要什么有什么。”
这才是真的……令人发指。
——不对,这根本就是恶毒!
云遮欢愣是让他堵得怔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老气,几乎压不住心头一股子恼火,直瞪着他那抹悠然自得的修长背影,一字一句道:“喂,就算那地方真的没了,你不会拣些好听的话,哄哄你徒弟吗?”
她上前几步,再次开口,索性将数月以来积蓄已久的愤懑,疑惑,还有不甘……一次性朝着晏欺发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