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8)
薛岚因闻言果真将手臂缓慢收回,转而偏过头来,眯眼凝视沈妙舟道:“……来之不易?”
沈妙舟未有料到他竟会这般爽快,愣了一愣,旋即抱起手臂长叹一声道:“看你这样子,果真是将当年在洗心谷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薛岚因疑道:“洗心谷又是何处?同我有什么关系?”
沈妙舟遥遥望着不远处谷鹤白与晏欺二人一攻一守的瞬移身影道:“你……既是忘了,那便忘了罢,终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你如今心性尚未成形,我觉得有必要奉劝你一句——切莫对晏欺此人抱有过多情分,届时若随他一道堕损修为落入泥沼,等待你的只有一个万劫不复的结果。”
她这番话语说得不加修饰且意味分明,无非是希望薛岚因从此能与晏欺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然而,整整十六余年的师徒感情又岂是说丢弃便能随手丢弃的身外之物?薛岚因心知晏欺一向待他不薄,纵是以往许多事情都对他有所隐瞒,也丝毫不影响二人之间不必言说的信任与默契。
比起旁人在耳边说三道四地吹着杂风,薛岚因更愿意等事后晏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微微抬起下颌,毫不犹豫地出声回应沈妙舟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你我二人素未谋面,若要论及情分二字,我和师父之间的事情也并非你一介陌生外人能轻易品头论足的。”
沈妙舟闻言眉心一皱,方要再度开口反驳什么,却是听得薛岚因抢先一步继续说道:“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是心知肚明——说到底,这也是我们的家事,旁人在一边嘴碎闲话挑拨离间,只会愈发显得嘴脸难看。”
话音未落,但见沈妙舟颊边立即浮上一层寒霜道:“你……我不过是好意提醒罢了,又何必要出口伤人?”
薛岚因远望着晏欺屡屡朝后飘退的乏顿身形道:“可我并不觉得莫谷两位掌门人突然到来此地是抱有什么样的好意。”说罢,再度抬起手来,匆匆搁在剑柄上方道,“……夫人生得如此貌美,我倒真心不忍伤你分毫。”
沈妙舟怔道:“你想做什么?”
薛岚因凝神扫了她一眼,旋即扬起手腕以食指一抵剑鞘,迅速在半截朝上的刃身边缘划开了一道寸余长度伤口。沈妙舟见状慌忙上前阻拦,不料薛岚因堪堪朝后一仰,指间流溢而出的鲜血便顺势沾在涯泠剑最为锋利的刃口之上,顷刻爆发出一阵灼烈刺目的白光。
第17章 师父,又被啃了
云遮欢在后方瞧得不明所以,只觉见了血便铁定是受了伤,加之眼下晏欺又迟迟处于下风,一时给躁得六神无主,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从枕推到一边道:“给我让开!都这副情形了,你当手里的武器是拿着玩儿的么?”
从枕心下一紧,死死盯着薛岚因手中肆意流窜的炽热剑光道:“遮欢,莫要冲动!”
云遮欢眸色微颤,当即薄有怒容道:“从枕,你何时变得这样胆小怕事?”
话到一半,忽觉面上拂来一阵汹涌热流,再回头时,那把沾了薛岚因血液的涯泠凶剑已是陡然自沉眠中苏醒,像是野兽凶悍狰狞的森森獠牙,几乎在人力不可遏制的情况下,接连发出悲怒交加的嘶鸣。
那一瞬间,云遮欢突然就明白了薛岚因方才拔剑自残的用意何在。
他割破手指,将体内鲜活的血液与剑身相融,恰是因他体质特殊的缘故,方能将凶剑残暴狠戾的本性唤活。
——可是,为什么?
她原是一直简单地认为,薛岚因只不过是个拥有许多无奈过往的普通人物。而到如今,她却再也无法忽视于他身上频发不断的离奇事件。
云遮欢凝了眉心,将目光沉沉转向了身后一语不发的从枕——后者亦是心事重重,反复冲她摇头示警,显然并不愿她贸然前去以身试险。
而就在她满心犹豫不决的同一时间里,那沾染血光的涯泠剑已然失去控制朝外围方向猛地一下横扫出去,饶是薛岚因有意运功将那股强劲剑气压制下去,却还是反被拖曳着朝前疾行数尺之距。
沈妙舟一早知晓凶剑与其血液交融必生是非,却不料薛岚因这厮竟是如此莽撞而不计后果,眼下见那涯泠剑凶相毕露,忙暗道一声不好,方要抬指施动咒术强行送之回鞘,那锋利剑尖已是贴着面门朝她突袭而来,径直刺向她毫无防备的要害之处。
莫复丘见状不由面色大变,情急之下只得紧攥木轮椅的边缘高声喝道:“妙舟小心!”
而不远处已然疲惫不堪的晏欺一眼瞥见涯泠剑被人以这种方式拔离鞘身,登时亦是骇得满脸愕然,一会子怔得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偏偏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一道沉黑身影从天而降,赶在剑锋伤及沈妙舟的前一刻稳稳落地站定,当即以周身迅速凝结流动的真气将涯泠剑猛然震开,顺势拉着一旁惊慌无措的女子一把护入怀中,不让外力再伤她分毫。
纵是如此,那噬尽人血而濒临暴走状态的涯泠剑也仍旧是不容小觑。
薛岚因扶了剑柄搁在掌心深处,遂当那股如浪如潮的浑厚真气扑面而来的一刹那间,他压根无力躲闪,眼看就要连人带剑一并朝外横飞出去,忽觉腰身一紧,竟被瞬步赶来的晏欺稳稳摁回胸前,纤长十指绕过他的臂膀用力扣在涯泠剑上,运功施压,贴着剑锋一路抵至刃口,不过片晌,便将那躁动不安的凶剑强行安抚下去,实实握入手中。
一时之间,周遭众人皆是惊魂未定,唯独莫复丘自一片惨淡面色中回过神来,慌忙望向那抹以身挡剑的黑衣身影道:“妙舟……师弟?!没事吧!可有受伤?”
沈妙舟蓦地自那人怀里抬起脑袋,细细一看,果真是谷鹤白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来护了她的周全,而那双腿残废的莫复丘却只能远远在木轮椅上困坐着,独自一人生忧生急。
这样的气氛,多少有些难以言说的古怪。沈妙舟轻轻将人推开,还没说上一两句话,但见那谷鹤白身形狠狠一颤,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心头一跳,忙又伸手搀住他胳膊道:“谷师弟!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谷鹤白深吸了口气,淡淡摇头道:“方才情况实在紧急,我一时没能抵御完全,受了些内伤,不碍事。”
莫复丘闻言立马摇着木轮椅跟上前去,探手将欲拂上谷鹤白脉搏道:“太胡来了!涯泠剑如此凶猛难抵,岂是你随意施个术法便能招架住的?”
谷鹤白叹道:“……我总不能眼看着沈师姐受伤见死不救罢?”
莫复丘微微侧目,正对上沈妙舟慌乱未褪的复杂双眸,沉默一阵,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了,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低咳声响,师兄妹三人齐齐回过头去,便见那头死死攥了涯泠剑在手的晏欺面色一片苍白,几乎无法再站稳足跟。
方才一气呵成压制涯泠剑那一套瞬发指法,显然是耗尽了晏欺体内残余的最后一丝内力。眼下周身一片虚乏无力,被薛岚因一把拉着沉沉倚在其肩头,眉心尤在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直一字一句地斥责他道:“混账小子,谁让你这样拔剑的,不想要命了么?”
薛岚因没吭声,独自一人闷头犹疑一阵,反是伸手攥住晏欺手腕仔细探其脉象道:“师父,你都这样了,就别再顾着训我了好么?”
晏欺听罢先是一木,旋即立马怒声道:“薛小矛,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
薛岚因脑中一片混乱,这会子也没空耍贫嘴好生哄他,仅是单手扣在晏欺腰际将他拉近了一些,低低开口说道:“别动,我渡你一些内力,不然以你现下这副情形,撑不了多久便会力竭。”
晏欺愣了一愣,忙是摆手将薛岚因正欲传输内力的手掌推至一边,不容置喙地摇头回拒道:“我不需要你的内力,你管好自己就行。”
薛岚因略一低头,便瞧见眼前之人惨白如纸的虚弱面容,心下一时绞痛,便不由得又一次扣住晏欺手腕道:“师父别倔,一点内力而已,又不费事。”
晏欺性子孤傲,一向不喜依赖旁人来过活。加之往昔十六年来的时光里,薛岚因都是被他一手捧在心尖儿一般的珍惜存在,遂眼下不论是如何落魄潦倒,晏欺都决计不会让他舍身护在自己前方。
只是他方才本就耗尽一身内力,又见这混账徒弟拿着涯泠剑做了一堆吃力不讨好的蠢事,此时心里一堆窝火无处发泄,话说出口来,便平白多了几分冷淡的严厉。
他想也没想,再次将薛岚因一把拂开道:“……滚。”
这一回,是当真将薛岚因推得眸色一黯,面上原就焦虑不堪的光泽一寸一寸地沉湎下去,像是一潭趋向于静默的死水。
晏欺自觉那一声“滚”字入耳着实过重了一些,余光无声扫过自家徒弟瞬间黯然失色的小半边侧脸,他多少会生出几分如坐针毡的懊悔之意。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多作解释也只会弄巧成拙。晏欺略带迟疑地思忖一番,随即动了动嘴唇,正试图对薛岚因说些什么,眼前骤然一暗,竟被那不知轻重的混账小子给反拉了过去。
晏欺狠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薛岚因到底又在捣鼓些什么惊世骇俗的愚蠢举动,只觉唇上突然一温,多了两片并不属于他的东西,而随之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是薛岚因体内正迅速流失的微薄内力。
那一瞬间,连薛岚因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觉得晏欺不肯受他内力,多半是因为嫌弃或是还在生气,然而及至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却容不得晏欺再如往常一般固执而又倔强。
他想了想,既然手抵手传输内力能被晏欺一次又一次地挥赶到一边,那索性直接来个嘴对嘴,以口渡内力,来得快而且实在。
但其实说到底,薛岚因这一串疯狂举动看似有理有据,真正要他扪心自问地话,多少带了几分“报复回击”的个人色彩在内。他平日里看似温顺懂事,哄人的方法更是一套接着一套,可谓是百般花样层出不穷——而实际上,他的行事作风却携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乖张。
晏欺方才对他说“滚”,他自然不会真的滚,但若要他毫无知觉的咽下这口闷气,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他薛岚因的心里的确是借此稍稍爽快了些许,而那周围干站着的一众人等已是看得瞠目结舌,就差给他惊掉了半个下巴。
若要说男女之间以口渡内力来相互治愈伤痛,那确实是难得一幅浪漫而又圆满的和谐场景——但如今这两个容色俊美的大男人当众贴脸对嘴地紧密靠在一处,要说其画面缱绻旖旎之余,更多则是叫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