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38)
薛岚因怔怔望着晏欺半晌,却总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而内心思忖纠结过一番,还是决定将适才得知的事情暂且压过一段时间。
——晏欺如今伤病加身,已很难再经起任何一阵小风小浪。这种时候,若还执意为他增添过重的负担,论是对谁而言,都不可能轻易承受得住。
薛岚因有些难言的沉默。连带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之间,都隐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梗塞不安。
晏欺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重话,便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啊?……没。”
薛岚因适才醒过心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将手里小袋的面粉往前一亮,没头没脑地开口道:“媳妇儿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晏欺愣是让他骇得一跳,半天反应过来,赫然而怒道:“……你喊我什么?”
结果话刚说到一半,薛岚因便弯下腰去,单手将晏欺打横抱起来,一次性给捞进了自己怀里,顺势裹着他打了个旋:“媳妇好生凶狠,亏我费心找好吃的过来喂你,你就这般待我薄情?”
“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你要点脸成不成?”晏欺侧颊正贴着薛岚因温暖的胸口,一时也懒得再挪窝了,索性顺着他勾起的掌心往上一瞧,果然见得白花花一小袋面粉,彼时正一晃一晃在人手里打着转儿。
“从哪儿弄来的?”晏欺破天荒地缓和了面色,略有些好奇道,“你打算自己擀面皮?”
薛岚因见他并未起疑,心下暗暗松过一口气,故又抱着晏欺朝胸前拢了一拢,借机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说要吃饺子,我亲手做了拿来喂你,难道不好么?”
晏欺缄默不言,耳根却无端红起了一片。薛岚因微一侧头,便凑过去将他耳坠用力一吮,直舔得自家师父后背陡一僵直,连连发着颤道:“够……够了,放我下来!”
“不放。”薛岚因探手直勾着他道,“给你做好吃的,你还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凭什么啊?”
晏欺轻轻推他道:“……我没有,大街上呢,你别……喂!”
“又没旁人。”薛岚因飞速在他唇边啄了一口,“烧退点儿了?好像没昨晚那样烫。”
晏欺皱眉道:“没事了……你先顾好你自己,别老有一阵没一阵发疯。”
“是我的错,对不起。”薛岚因难得认真道,“我自己老爱瞎想,一想多了就这样……以后我会尽量克制住的。”
晏欺怔了一怔,随即曲指一勾他的鼻梁,无可奈何道:“你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薛岚因刚要说什么都想,然而顿了顿,却是由得晏欺捧紧面粉袋子朝他脸上一拍,啪的一声响,正中额顶眉心——
“你少一人想些乱七八糟的。”晏欺道,“有我在呢……不要瞎想。”
薛岚因定定凝视着他,过了片刻,倏而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分明是甜的,映在晏欺布满冰雪的沉黑眼底,却似泛有一丝微末的苦意。
晏欺一晃神,总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待转眼时,薛岚因却又是弯了弯唇,换上平日那张无所畏惧的笑脸。
师徒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被抱着,稳稳实实一并往客栈里走。
一年到头难得的冬至时节,家家户户温暖的一星灯火已点至正燃。
所有人都在忙于团聚。
——他们似也在团聚,但那团聚终究是带有离散意味的,里里外外泛着无边的冷清。
易上闲至今不知所踪,从枕则一如既往地远离人群,而程避更是躺在床上病着,伤寒入骨,久难痊愈。
偌大一间客栈,原就鲜少有人来往。薛岚因借了厨房用来和面捣馅,圆润滚溜的大白饺子,一只只在他手里捏得有模有样。
晏欺就托起双臂在旁边盯着看。待得饺子哧溜哧溜扔下锅底,烫至冒泡又飘浮上来,薛岚因便抄起筷子戳出其中一只,转头以一手垫在下方,拉长声音对晏欺道:“媳妇张嘴,啊~”
于是媳妇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好在这一巴掌没用什么力道,跟猫儿挠似的,压根不具备任何形式的威胁。
薛岚因就着势头将晏欺下巴轻轻一捏,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饺子便精准无误地送了进去——面皮不薄不厚,肉馅不咸不淡,似乎包得恰到好处。
薛岚因问他:“好吃吗?”
晏欺勉强应他一句哼哼。
于是薛岚因夹过去一只,晏欺便乖乖吃一口,又夹一只,又吃一口……如此循环往复,一大锅煮好的饺子,很快便被晏欺吃见了底。
按理来说,发热中的病人不应当有这样好的食欲。但这回晏欺给足了徒弟面子,凡是一筷子递过来了,看也不看,张口便给整个儿吃下去,一时甚至有些上头。
后来薛岚因也怕把晏欺噎出毛病,干脆不再喂了,扭头将碗筷收拾干净,便哄着自家师父上/床睡觉。
彼时室外长久弥漫的风雪已然渐停,客栈房内四面脆薄的墙壁却仍旧是潮而冷的,无时无刻都在坚韧固执地催人心肺。
程避早前醒过一次,后时又倚在榻上睡下了,这会睡得还挺熟。
薛岚因在他床边放过一碗饺子,预备等他醒了热一热,还能勉强尝出点鲜味儿。
然后回转过身,薛岚因又推搡着晏欺一路塞进被子里,用力圈着裹了几层,继而对着他百般叮嘱道:“这回好好睡……不准再偷偷爬起来了,知道吗?”
晏欺让他牢牢实实捆在一旁,便像是一只行动受阻的大米团子。这会儿吃得浑身暖和,也懒得开口说话了,只伸出一手轻而缓地握在薛岚因腕间,眯上眼睛,昏昏沉沉似要入睡的模样。
于是薛岚因又低头下去哄他:“真的睡了啊?等你烧退了,我再包饺子喂你,好不好?”
“还有明年冬至……明年冬至,师父……不对,或玉——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窗外刺冷的寒风刮至正盛。掀开一截轻软的长帘,甚至能听见阵阵呼啸的逆耳声响。
那时晏欺睡得半梦半醒,薛岚因便轻手轻脚替他将被角掖好。
随后,将涯泠剑握在手中,微微起身,走向光线昏暗的房间门口。
他定身站了有半晌,似觉得不大放心,复又回身看过一眼。
——晏欺确是睡得熟了,程避也正在榻边躺得人事不省。
薛岚因缓缓舒出一口气,继而伸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绵密无声的缝隙。
透过室外清冷细碎一束白光,他能看见从枕正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鹰隼般锋芒逼人的一双眼睛,似在望他,又似在无言望着一些更难以触及的东西。
第147章 拆穿
铮鸣一声, 涯泠出鞘。剑尖朝前, 凌然直指人咽喉。
从枕抱臂站在原地,面色不改,眼底亦不曾有半分起伏波澜。
涯泠剑抵在他脖颈近半寸的地方。薛岚因抬眼看他, 其间黝黑的目光亦是冷而骇人。
“你猜到了?”从枕笑着问道。
“不是猜到。”薛岚因一字字道, “是已经知道了。”
“聆台一剑派与长行居早有不睦之实——这在南域沽离镇一带,一直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事后长行居惨遭当地暴民群聚讨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聆台一剑派的幕后支持。”薛岚因道, “当初‘重金悬赏’是闻翩鸿一手放出来的,而今长行居面临墙倒众人推的绝境,更是聆台山一方私下授意。”
“那么……敢问从兄, 早前莫复丘快马加鞭送至长行居那一卷邀请文书……又是从何而来?”
根本无需揣测。那时从枕方千里迢迢从沽离镇来,不曾带回任何消息,亦不曾寻得云遮欢的具体下落。
他两手空空,毫发无损, 偏又要做出一副精疲力尽的落魄模样。
薛岚因早该想到问题出在何处, 只是一切顺理成章,路途坎坷而又艰辛, 迫使他忘记身边竟还有这般一匹獠牙森森的野狼。
“聆台一剑派送来的邀请函,是你伪造的。”薛岚因定定凝视从枕道,“包括长行居那一夜混乱,你也一早便有所预料。”
从枕一语不发,仅是微笑回望着他。
“其实这一路走来, 大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都在你一手掌控之中,从未有过任何变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很难算准具体的时间。从枕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他们所经历一切事件的最顶端处,面无表情,淡然俯瞰底端一众汹涌澎湃的暗流。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沾染,而在实际上,几乎在每一场带有毁灭性的劫难背后,均有留下他试图在后推波助澜的身影。
薛岚因不愿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心态,去肆意揣测身边相处已久的朋友亲人。但事实证明,有些路一旦走上了末尾的悬崖拐角处,再怎么看似一身清白的人,也难免要染上一星半点污秽的影子。
“我不想追溯再久远一些的各种过往,也不想追究从兄在过去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薛岚因道,“单从现在来看的话,从兄,自打离开北域白乌族起,你便企图将我和我师父……往一条通往火坑的窄路上引。”
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因着中途有些突发的危机实属猝不及防,导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薛岚因和晏欺都快忘记还有从枕这样一个时隐时现的人物存在。
他就像是那隐藏在暗角中一柄锋利森然的弯勾——无声无息,亦无任何踪迹可寻。
及至事后仔细回想起来,才发现他看起来两手干净,什么都没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暂行忽略罢了。
彼时从枕仍旧笑着看他,那笑容平静如一潭难有起伏的死水。
记忆中这样一个白乌族人,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定身在原地,刀山火海皆不曾与他半分惊扰。
他垂下眼睫,平视颈间那柄三尺有余的冰冷长剑。半晌,犹是无畏笑道:“……岚因兄弟其实很聪明。”
聪明?
话确是说的好话。
——但那于薛岚因本身而言,实在太嘲讽了。好像在刻意指明他这一直以来的大意与失误般,放肆里包含奚落,刻薄而又隐有几分残忍。
薛岚因素来不是脾性温和的人。甚至他手中涯泠剑再往前送出些许距离,从枕便会当场血溅三尺,在他眼皮底下一命呜呼。
可从枕仿佛料定薛岚因不会这么做,他纹丝不动,更未有显出半分退却瑟缩之意。
确实,薛岚因没再执着往前更近一寸。他望入从枕无穷深渊般的一双眼睛,试图从里寻出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