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37)
晏欺不想借此毁掉一个人。只是别人家的徒弟,他也没那个资格穷追着指手画脚。
于是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只对程避说道:“你师父同你说这样一句话,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预料……此后长行居必有一番劫难。”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满是错愕而又难以置信的一类情绪。
“命数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还是别的什么——既有人存心盼着长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
晏欺面无表情道:“……或者说绝对一点,你可以选择直接恨我。”
程避霎时变了脸色,连连伏身弯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师父和师祖便不会背负这一世骂名,长行居更不会成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碍之首。”晏欺冷笑一声,极尽嘲讽地道,“还是说,我这个罪魁祸首……也要像你一样,将所有责任尽数揽往自己一人头上?”
“师叔言过!”程避万分仓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师叔为人一向深明大义,又何来罪过一说?”
“既然你说我无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凉声道,“你是当真有意忏悔,还是在为自身背负的重量进行开脱?”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紧贴床沿跪伏下去,正对晏欺所在的方向,战栗哽咽着出声说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师父教诲……如今师父已经不在,还望师叔予以责罚!”
晏欺抬手拢起外袍宽松的襟口,仍是淡漠无谓道:“……我不是你师父,也管不着你。眼下易上闲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这里悲天跄地,不堪一击——如此败弱无能之态,成何体统!”
程避长跪不起,犹是低声嚅嗫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懦弱至斯,着实不成体统……”
晏欺余光无声注视着他,倒也不是觉得烦躁,心里却总归闷着顺不来气。于是摆了摆手,回身扶上门扉的边缘道:“罢了,你一人先歇着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账小子。”
程避恭谨点头道:“……是。”
晏欺叹了一声,复又将房门轻轻掩上。适才窄小而又拥挤的客栈房间里,便独剩下程避一人。
原是躁动不安的一切,瞬时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已近正午日上三竿的大好时辰,温润的阳光本该携有几分适时的暖意,然在那客栈之中阴冷潮湿,转眼走到客栈门外,却仍旧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刺骨之寒。
薛岚因一人在门前一棵枯树下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双耳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本没必要引起这样一场无用的闹剧。只是心难自平,抑制不住以往时候肆无忌惮的那些情绪。
后来回头一想,又觉事情本身觉得与程避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多大联系。
是他自己敏感易怒,无处宣泄,便选择挑程避这般软弱无力之人下手。如今倒将病着的晏欺独自扔在客栈里,自己像是傻了一般夺路而逃。
晏欺还在烧着,加上之前秦还残魂骤碎,对他造成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种时候……哪又能放任晏欺一人干熬着?
薛岚因双手扶额,顿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在悔过之余,更多的……还是得想点办法做出补救。
他前脚踏进客栈的门槛,后脚猛地一顿,又突然记起一件且还算是要紧的小事——自家师父说了,冬至想吃饺子。
但这大冬天的四下天寒地冻,又能上哪儿给他找饺子去?
薛岚因想了半天,觉得晏欺要吃现成的饺子,恐怕不大好找,但他若要吃的是手包的饺子,只需寻来一些面粉和肉馅儿即可。
这么单单一想,心底盘踞已久的不安与仓皇,霎时跟着散去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么一小半,融进他迫切想要寻来面粉擀面皮儿的那份心情里,便也显得不那样打紧了。
薛岚因回身走在客栈门前人烟稀少的一条窄小道上。
说来也是奇怪,像沽离镇这般人来人往的喧闹区域外围,不应当似这般寂静冷清。
但事实往往不如他想象那样符合情理,薛岚因双脚踏过雪地走了很远一段路程,甚至待他转头过去的时候,客栈已只剩下极其虚渺一道影子。
事后拐过墙角再行数十步的距离,便是一间售卖米面粮食的小店。店家连招牌都懒得放,想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前来购买,门前大批的杂物挤满成了一堆,看样子并不打算做好这笔生意。
薛岚因冲那店老板称过十两面粉,捧在手里微一掂量,估摸着够他四人吃到饱了,便匆匆与人道了声谢,扭头急着离开。
不想那店老板倒是个话多的,也不嫌自己唠叨,在薛岚因背后小声慨叹道:“稀奇了,难得见到一回生客……眼下这般时节,竟还有人往这块地方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薛岚因一双耳朵生得极其敏锐,很快便听不对味儿来了。人还没走出多远,立马又转头前去问他:“店家,不知您适才说的‘这块地方’,是哪一块地方?”
店老板笑了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道:“还能是哪块地方?这块地方,当然就是指这一块地方。”
言罢,见薛岚因眼底渐生几分茫然不解的情绪,便又是轻轻一笑,饱含调侃地与他说道:“外来的罢?想必不是本土人。”
薛岚因无意欺瞒,索性如实答道:“嗯,确是如此。”
好在那店老板也是个没心眼的实诚人,伸手收过人家钱财,便没打算怎么使坏。
“如果是别处来的外客,我劝你最你小心一些……”他道,“这不见活人的鬼地盘儿,白天没什么动静。该闹腾的……都是在晚上,寻常百姓入睡的那些个时辰。”
此话一出,薛岚因心头一跳,连带腰间悬挂的涯泠剑都不由自主紧握了些许。
“……此话怎讲?”他忍不住问。
“哎,说来说去,不也就那些听不得的东西。”店老板拧眉长嘶了一声,复又压低音量,附在薛岚因耳畔小声说道,“这一块地盘儿,虽正处于沽离镇外围一带,但实际上,并不归属于聆台一剑派的管辖范围。”
薛岚因眉心蹙起,继而抬了抬眼,示意他接着往下去说。
那店老板唯恐薛岚因是个没见识的,便摇了摇手,以一种司空见惯的语气再次说道:“……这太正常了,你不必觉得惊讶。中土内外数不胜数的大小城镇,没有哪处不存在这一类漏洞似的地盘儿……不然上头有些见不得人的私货,该往哪儿搁啊?”
他这话说得且算通透,薛岚因很快便了然于心,明白他口口声声强调的“地盘”,指的究竟是什么——迄今为止的南北两地,每一片区域,既存在它本身约定俗成的通用商道,又在同时,私下流转着一些不见天日的暗通货品。
对待这一点,薛岚因可谓是再清楚不过。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曾作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暗藏商货之一,在黑市内外反复颠簸流通过一段时间。
至于事后经手这些商货的特殊人员,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中间夹带一众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小鱼小虾——数不清的一双双幕后黑手,他们的欲/望永远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在暗地里流通不绝的各类私货,亦不可能得到相应的制止。
薛岚因想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并不似店老板始终以为的那般惊诧恐慌。相反的,他很平静,甚至平静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程度。
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心里便无形留有这样一份沉厚的底。
“既说是晚上寻常人入睡的时辰开始闹腾……”薛岚因眯了眼睛,不露声色地继续追问道,“敢问这位店家,他们又是怎样一个闹腾法?”
第146章 长眠
他这话实打实问到了点上。
就一般人而言, 突见外行人嘴里冒出这一类涉及切身利益的敏/感问题, 想必不会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回答。
那店老板也是个聪明人,他只笑了一笑,语态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还能是哪门子闹腾法?你觉得什么东西不该拿出来卖, 那就是什么呗。”
薛岚因道:“活人, 或者……死人?”
店老板道:“你这说得太直接了……当然不止贩卖人口。”
薛岚因又道:“也许还有兵器什么的?”
“兵器?……能砍人的东西可不怎么敢,聆台一剑派那边到底是要脸面的……少说还是会插手管上一管。”店老板连连摆手叹道,“毕竟出了东南长行居那档子事情,谁也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讨没趣儿。”
薛岚因心下一惊, 当即脱口问道:“东南长行居……怎么了?”
店老板轻轻“啧”了一声,斜眼看他:“你不知道啊?人家聆台一剑派老早就和长行居撇开关系了——之前放在沽离镇,那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没人开口说罢了。”
停了停,见薛岚因尤是满面沉冷阴郁的复杂神情,又耐不住与他道:“你别不信呐……谁又知道,当天群聚讨伐长行居的那些平民老百姓里, 有多少是经聆台一剑派有意无意煽风点火过的?”
“所有人都知道, 长行居与各门各派之间面和心不和——而聆台一剑派首当其冲,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啦……”
——面和心不和。
——人人心知肚明。
薛岚因眸色微黯。只觉有些话无意听在耳边, 却能沉庞而尖锐地砸进人心底里。
他认为自己可能想通了一点什么,然事情到头来,又不似能脱口而出那样简单。
有些疑虑,从一开始便是固定存在的。
薛岚因拎着一小袋面粉转身往回走,沿途迈出的步伐都有些恍惚僵冷。后时经过客栈门前一段堆满积雪的小路, 微一抬眼,便见晏欺正巧迎面走过来,一身素色衣衫宽松而又轻软,单薄到几乎是透明虚幻的。
那一刻薛岚因的心都跟着化了大半,哪又得空去想些别的事情?
于是三两步朝前冲了过去,褪下外袍,便活像是套鸡崽儿似的,将晏欺往里囫囵一裹,心疼又愧疚地道:“冷不冷?你烧还没退,一人朝外乱跑什么?”
晏欺那会儿走路正走得好好的,偏是从天降下一张天罗地网,不由分说把他哗啦兜头一盖,再给胡乱扒拉过去——晏欺抬头一看,便堪堪对上薛岚因那张能引得人神共愤的无辜俊脸。
“我乱跑什么?”他脸色瞬时便凉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大雪天的,一人在外瞎晃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