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58)
“放肆!”晏欺倏而冷下声音斥问道,“谁教你这样和师父说话的?”
薛岚因笑嘻嘻道:“你又没骗我,我也没说你,这有什么放肆不放肆的?”
晏欺狭眸微眯,眼看下一刻就要真的翻脸,薛岚因连忙止了笑意,黏上前去揽住师父肩膀道:“好了好了,师父,要不咱俩来打个商量。你让我来猜一猜你接下来再准备去哪儿——要是猜对了,你就必须带上我一起,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吃饭洗澡睡觉,寸步不离。”
晏欺毫不留情道:“要是猜错了呢?”
薛岚因道:“那我就自己滚回敛水竹林,没你允许,绝不出来。”
“好……那你猜罢。”
薛岚因那双漆黑的桃花眼悠悠一转,旋即深信不疑地朝晏欺道:“依我看啊,劫龙印在谷鹤白手里出了问题,你又对此一直保持怀疑态度,为了确认真相,首先会前往北域白乌族亲自查探那张人皮……你说,我判断的对不对?”
晏欺没说话,半张脸颊埋在黑夜落幕所围绕的大片阴影之中,也看不太清表情如何。
薛岚因得意洋洋地开口催促道:“师父?”
“……你猜错了。”晏欺翻了个身侧往床榻里端,头也不回地驱赶他道,“滚吧。”
“嘶……你这人怎么这样?”薛岚因瞬间方寸大乱,赶忙凑上去扳他胳膊道,“哎!喂,师父!”
“快滚。”
“你简直是……唉,我的师父,您多大年纪了,老骗小孩儿,有意思吗?”
晏欺冷笑一声,不知是方才哪句话又戳他心窝儿了,愈发咬牙切齿道:“……我多大年纪?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不不不是?!”薛岚因立刻诚惶诚恐道,“师父您……貌美如花,青春永驻!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师父!”
第59章 心酸事
祸水河畔, 已至深夜。
璧云城中肆意泛滥的喧嚣逐渐远去, 转而被庞长夜幕所笼罩的沉冷死寂大片覆盖。
沈妙舟将沾了血的巾帕浸入河水中反复清洗,用力揉搓,及至那鲜红刺目的印痕有所消退, 方才将它捞起, 轻轻晾在一旁。
“薛尔矜那剑刺的不重,毕竟……没多少功底。”
她将崭新的绷带汲了药汁,一层层叠好,而后一丝不苟抓过谷鹤白的手掌, 道:“你该庆幸,他没精明到直接用自己的血来伤你。”
谷鹤白低笑一声,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嘲讽。
沈妙舟侧目看他, 良久,扬手甩干腕间凝结成串的晶莹水珠,微微站直了腰身。
——随后,“铮”的一声长剑出鞘, 分毫不差地抵在谷鹤白喉间。
咫尺之距, 只需贸然前进一分,即可立马取了他的性命。
“师弟,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剑指咽喉,谷鹤白却是安然不动,仿若没有丝毫惧意。
沈妙舟眸色一凌,幡然喝道:“师弟!”
“是我做的。”谷鹤白同样起身,迎上眼前冷厉一道剑光, 一字一句道,“……是我做的,师姐又打算如何?”
沈妙舟难以置信道:“谷师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擅用厉鬼刀,私自闯入洗心谷底,还险些引起外族纷争——你……你是有多糊涂,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师姐,北域白乌族人选择和晏欺联手。”谷鹤白沉声道,“而东南长行居表面与那魔头不共戴天,实际易上闲将他那混账师弟护得严严实实——都到这般地步了,你还看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沈妙舟手中剑柄微颤,难忍痛心道,“就算是这样,我聆台一剑派……犯得着和他们那群人争强斗狠吗?你拿着厉鬼刀去对付一个魔头,那又和魔头本身有什么区别?”
谷鹤白目光骤然加深:“那师姐情愿让劫龙印和薛尔矜同时落在晏欺手里,日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无人能敌吗?”
沈妙舟蹙眉道:“你既有意阻拦晏欺夺印,为何不向复丘提前说明?他要是知道劫龙印会遭晏欺觊觎,必然会派人前来帮你。”
“师兄?……找他?”谷鹤白险些失笑道,“师姐,你二人多年夫妻,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子吗?他自打十六年前薛尔矜一死之后,就一直久在山中内疚自省,坚持认为是自己失职造成的悲剧。那样一个温吞保守的人,根本没法下狠手将薛尔矜和晏欺直接抓捕上山——师姐你若不信,便去问他,他保证会和你说少惹是非,约束自己。那么多次了,哪回碰到薛尔矜,他不是手下留情的?”
沈妙舟轻叹着说道:“事实上,的确如此啊……十六年前,是我们看守不利,才会害得那孩子失血暴死。人又是晏欺一手救活的,薛尔矜到底是最无辜那个,复丘自然不肯再伤他害他。”
“师姐就甘心如此了?”谷鹤白毫不留情地揭她伤疤道,“十六年前,你的丈夫,正与你燕尔新婚,情深意浓,孩子都没能留下一个,就被晏欺一掌拍成了残疾,你难道……”
“别……别,快别说了,师弟……”沈妙舟颓然摇了摇头,眼神登时涣散疲弱下来,一时连剑都没法握稳,咣当一声脱力砸在地上,就像她那颗早已摔至粉身碎骨的心脏,全然失去了拼凑完整的能力。
她自幼便与莫复丘一同长大,当初执意嫁他也是她一人做出的决定。原该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一对极佳姻缘,哪知他二人成亲没过多久,莫复丘便在那洗心谷一战中身受重伤,昏迷三年人事不省,聆台一剑派中所有事务,都由谷鹤白一人代劳。
沈妙舟守了莫复丘足足三年。
三年的漫长时光。
一个刚出嫁的年轻姑娘,每日泡在聆台山的男人堆里守活寡,外界流言蜚语漫天飞舞,什么难听的猜测臆想能够没有?她忍,一直忍着,忍到莫复丘终于醒过来了,她便欣喜若狂以为,所有的苦楚都将化为甘甜,所有的等待都将变得值得——
可他偏偏却变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
说好听点,那是腿疾。说难听点,那就是个废人,膝下本是无儿无女,却是自此丧失了留后的能力。
“……师姐,你难道不恨吗?”谷鹤白如是问道。
恨?
说笑了。
试问,她还能恨些什么?
她理应恨些什么?
她的丈夫,乃是名门正派之首,江湖中人人钦佩尊崇的莫大掌门。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放在别人眼里,都是良善与正义的最终标杆。
“你叫我如何能恨,师弟?”
晚风袭来,细腻的沙尘霎时晕红了沈妙舟柔和如斯的眼眶:“我若是个浸在千愁万恨中怨妇般的阴毒女人,整日里灰头土脸,永远以那最丑恶的姿态示于人前——这不是叫人白白耻笑吗?”
“可是师姐,没人逼你去担负那千愁万恨。”
谷鹤白缓缓蹲下身去,将地上那柄隐有磨痕的细剑拾了起来,小心翼翼端放在掌心,温柔摩挲,仔细擦拭。
“师兄受苦,我心里又怎会好受?早在二十年前,我遭仇人追杀险些丧命,是师兄亲自接纳我为聆台一剑派中一员,才有幸助我逃脱死劫。咱们三人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如今师兄已经体虚病弱,有些事情麻烦又棘手的,交由我来处理便是,何苦定要让他费心呢?”
“师……弟?”沈妙舟微微一怔,半晌,多少有些醒过神来,偏头将眼中泪痕掩去。
她一点也不傻,就算叫人一语道破心酸之事,也指不定会为此全然失智。
“不行的,师弟。”沈妙舟再次摇头,语态坚决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不是我不信……我知道,兴许你有夺回劫龙印的能力和信心。但你之前擅自动用厉鬼刀在外挑弄是非,这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做法。我们聆台一剑派,做事向来是光明磊落,容不得你这般胡闹造次!这一次,的确是你的个人疏漏,别的不说,你先随我回聆台山向你师兄请罪,至于事后该如何行动,他自然会有所安排。”
说罢,劈手夺过长剑,转身将欲上船离开,不料前脚刚踏出一半,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
沈妙舟错愕回头,便见那谷鹤白一动不动地定身站在原地,神色僵冷强硬,似是心意已决:“……师姐,你想清楚。晏欺现在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下一步,没准就伙同白乌族人一起将劫龙印彻底破解,同时利用活剑血脉扰乱武林上下,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
沈妙舟面色一白,仍是强自镇定道:“所以我要先去通知复丘,让他来……”
“你等他来磨磨蹭蹭下达命令,他会跟你说什么?此事和平解决,断然不伤及无辜的白乌族人?”谷鹤白冷声嘲道,“还是指望他亲自出马,推着轮椅从聆台山一路跋山涉水挪到北域白乌族领地?”
沈妙舟脚步顿住,无力垂头道:“那你准备怎么样?莫非还想让我替你瞒着复丘不成?”
“师姐,我有办法,先人一步破解劫龙印,置晏欺于死地,直接带薛尔矜回聆台山。”
“什、什么?”沈妙舟当即双目圆睁,仓皇失措道,“你疯了?这样的事可不是说来玩儿的!”
谷鹤白倾身上前,笑容森冷道:“师姐难道不想看那魔头如何自取灭亡么?”
沈妙舟失神道:“你想表达什么?晏欺修的遣魂咒术,生死自逆,根本没人能够杀他。”
谷鹤白目光阴鸷道:“那要是他自己呢?”
沈妙舟只作不解道:“师弟,你究竟在一人盘算着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
“从沽离镇那次见面开始,应该是晏欺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敛水竹林。”谷鹤白道,“他分明闭关多年,功力却远不及从前那样强势逼人。”
沈妙舟道:“他那日强收截灵指遭到反噬,自然无法与从前相提并论。”
谷鹤白立刻摇头否认道:“晏欺内息衰微,修为更是每况愈下。尤其在今日交手之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一身真气散乱稀薄,无法凝聚成形。”
沈妙舟显然不信,甚至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你想说,晏欺快死了?”
“遣魂咒一术摄人活魂,逆人生死——施术者亦会因此经脉扭转,修为日夜流失不断。”谷鹤白道,“晏欺往日在那竹林中闭关不出,为的就是缓解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