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22)
晏欺出关次日,午时的桌前,破例摆上了厨房那一坛新埋的桂花酿。当然,那坛酒不是给他喝的,有易上闲在场的时候,晏欺手边搁放已久的小瓷杯里,只能斟满无色无味的清水。
自二十年前丰埃剑主秦还自裁身殒之后,晏欺易上闲这对昔日同门的师兄弟二人,便再没出现在同一张桌上心平气和地吃过一次饭。
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也不曾有。
不管实情究竟如何,至少两人在明面上,是一种彻底决裂的仇敌关系。
然而时隔多年至今,他们却难得将过往牵扯的仇与恨尽数放下,彼时面对面坐在长行居热气蒸腾的小圆桌边,再无平日那般剑拔弩张之势。
薛岚因其实一直认为,他们二人但凡开口说一句话,便很容易因意见分歧而产生口角——但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顿饭吃得尤为和谐。
程避不曾见过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美人师叔,因而僵坐在他们中间,连筷子也动得战战兢兢。
晏欺倒是个若无其事的,病后的饭量简直大到不可比拟。薛岚因素日里吃相一贯猛如虎,眼下反像是节食不动了,就这么撑着一节胳膊,傻傻偏头瞧着人家。
瞧来瞧去也不知瞧了有多久,反正总觉得是不够看的。他的师父,前段时间几乎是吊着命在阎王殿外擦着过的,如今就紧紧挨着坐在他跟前,纵只是端碗握筷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简单动作,也足以叫薛岚因看得心生甜腻,同时又徒增忧虑。
仿佛害怕自己一眨眼睛,身边活生生这么一个人儿……便又消失不见了。
晏欺当然不知道自家徒弟此刻患得患失的复杂心情,只让那一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出声问他:“看什么?我脸上粘了米吗?”
“啊?……没、没有!”
薛岚因适才回神,慌忙将傻笑止住了。晏欺伸手过去,往他碗里夹了一根排骨:“好好吃饭,别想些有的没的。”
薛岚因忙道:“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晏欺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傻子似的。”
傻子只作没听见,也向晏欺碗中夹过一块瘦肉,小心翼翼将表层的葱花剔了个干净。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均是笑了。
对面坐着一个易上闲,先时没怎么吭声。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碗筷狠狠一敲,冷声斥道:“吃饭就该有个吃饭的样子,哪儿来那么多闲话?”
薛岚因道:“夹菜而已,叮嘱两句,又不嘴漏。”
易上闲瞬时凌然道:“你还顶嘴!”
“行了,少说两句。”晏欺淡道,“都要学你这样,谁还吃得下去?”
易上闲一口怒气没提上来,余光瞥见桌角边上的程避正怕得瑟瑟发抖。再怎般大的火气,这会儿也浇了个半凉,当即握着手里的筷子不说话了。
半晌安静过后,晏欺许是想起什么,又向他道:“眼看开春在即,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一事,你作为与之同盟多年的长行居主,难道不率先做出一点表示?”
易上闲面色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不屑道:“表示什么?他们推人上位,难道我还要去沾一沾光?”
晏欺道:“当年莫复丘初次掌权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是亲自上门祝贺过一趟的。”
易上闲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旁人一眼见了,也看不透他心里装着一堆什么。他这人做起事来,一向不带有任何偏袒的意味在内,就算有,也必然不会太过明确——但劫龙印之牵涉范围极广,大到中土外域之争,小到内域频繁纷乱,都是秦还生前最不愿见的事情。
易上闲一生都在致力沿袭秦还当年走过的老路,但与秦还截然不同的是,他大多时候理智谨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在每每行事之前,隐带一部分专属于自己的偏执思想。
“怎么,你拉我下水嫌不够……”易上闲道,“还想推我上去当靶子?”
隔着桌前浓浓一层水雾,晏欺看不清他那双眼睛里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如果日后新人掌权,闻翩鸿身居副位,他完全可以上演一出杀人夺皮的好戏。反正一张皮囊掩盖之下,有谁分得清是真是假?”
晏欺反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继而又道:“如果归闻翩鸿自己登上掌门之位,那便更好了。他想都不用多想,直接将那莫复丘给一脚蹬下去,往后天下武林之事,多半得由他诛风门在背后横插一脚。”
“那你又待如何?”易上闲抬头斜睨一眼晏欺如今单薄清瘦的身躯,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愈发讽刺着说道,“你这一身遣魂咒才逼离体外不久,已成了一个修为内力全无的废人。就算之后武林上下内乱起伏不断,也终归不是你能轻易插手的事情。”
易上闲停了一会儿,见晏欺迟迟没有回话,便只长长叹了一声,木然接着道:“当前大局未定,一切结果不易妄自推论。加之前些日子,那姓从的白乌族人莫名消失了踪迹,我倒隐约觉得……事态恐怕还得有变。”
晏欺道:“还能怎么变?”
“开春之前,师父残魂必定成形一次。”易上闲眸色微凝,沉声说道,“届时若有什么疑问,直接向他请教便是。”
第129章 师父,约吗?
当日过午饭后, 室外风雪未停, 反有一丝渐向增长的趋势。
薛岚因手里捧着狐裘给晏欺披上,末了撑起一柄纸伞高高举过头顶,揽紧自家师父便往长廊后走。
两人起先无话, 后是薛岚因单手搁在晏欺肩上久久放着, 总会觉得不安。遂按捺不过片晌,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他:“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晏欺脚下步伐一停,倏而抱起一双胳膊,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他。
短短几个时辰以来, 薛岚因已经寻着他问了不下十遍类似这样的问题。
说实话,晏欺本人对于生离死别中一度含带的极端情绪,虽始终保持着一种异常敏感的态度,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对待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或灾难,并没有太多尖锐的畏惧之意。
因为只有这样,那种濒临命殒所带来万念俱灰感, 才会在宿命的不断催使之下, 显得不那么汹涌强烈。
“……薛小矛,你听着。”
晏欺有点无奈, 看着薛岚因,就像在看着自家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是人便会有生老病死,活多少岁都一样。咱俩到日子了,总得先去一个——你说你现在就要死要活的,以后还怎么办?”
薛岚因本来还是挺高兴的, 叫他这么一说,整张脸都瘪了下来。
“那我死在你前面。”他道,“反正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就决计不能没有你。”
晏欺道:“没可能。”
薛岚因拧着眉,伸两只胳膊同时去圈住他:“怎么没可能?”
晏欺看都没看他,只仰头望着那柄举歪的伞:“谁知道你命有多长,像怪物一样。”
“……”
薛岚因停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道:“那我自戕!”
晏欺让他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耳朵都震麻了大半,差点又要拿大耳刮子赏他。然而左右一想,现在的自己,论什么都不会是薛岚因的对手,于是干脆将俩手收了回去,一并捂进暖融融的狐裘里,只靠一双眼睛狠狠乜他:“你要自戕,现在就给我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
薛岚因有点委屈,却也悄悄伸手探进晏欺身上那件软厚的狐裘里,温暖的掌心盖过他冰冷的手背,接着又一字字道:“师父当真好狠的心,一边骂我是怪物,一边还要让我滚。”
他一撒起娇,晏欺就拿他没有办法。两个人贴一块儿站在堆满积雪的长廊上,背靠天外洋洋洒洒的白点,那相互依偎的姿势,实际算不上有多取暖,但人总归是挨在一起的,倒平白添有几分特殊的温情。
于是安静了有一会儿,薛岚因约莫也是休息够了,又来了劲开始胡乱捣腾。
“师父。”他在晏欺耳边道,“说起来,关于聆台一剑派的事情,我……”
“这个你更不用管。”晏欺眯着眼睛,懒洋洋打断他道,“劫龙印已经落在旁人手里了,你还能把它怎么办?”
薛岚因叹了一声,低道:“我记得闻翩鸿原来说过,活剑血与劫龙印之间,势必会有一定的感应。”
晏欺道:“谁知道呢?没人真正试过。活剑族人至今已近绝迹,唯独剩下一个,就是你。”
“之前在沽离镇的时候,闻翩鸿曾想过一试。”薛岚因咬着他的耳坠道,“但你当时给我下了咒,便害得他没能试成。”
两人贴得实在太近,薛岚因的呼吸拂得晏欺耳后一带敏感的皮肤微微发痒。
于是晏欺大巴掌伸过去,把薛岚因推得远了一些:“所以,叫你别赶上去往人刀口上撞。”
言毕,又将头顶那柄摇摇欲坠的纸伞举得高了数寸,偏头继续对他说道:“他要解劫龙印,首先会想到拿你开刀子。解完了劫龙印第二件事,就是想办法把我处理干净,然后再是白乌族,长行居,一个接着一个,利落干脆得很。”
薛岚因还是觉得想不通。他瞅着易上闲那副态度,倒像是摊平了任人宰割一样泰然自若。
要知道,他一旦出手救下晏欺,就是摆明和闻翩鸿彻底划开了界限,自此之后,也会与聆台一剑派产生一定的隔阂。
届时闻翩鸿成功上位掌理门派,必然会处心积虑将东南长行居夷为平地。
“师伯难道不担心吗?”薛岚因问,“我看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又不像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不怕将来长行居处境尴尬,极有可能被推上众矢之的?”
晏欺那双凤目睁开一半,瞳底亦是透着茫然的色彩。
他摇了摇头,淡声说道:“我不懂……”
“他这个人比较偏执,没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晏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站着有些冷了,于是下意识里搓了搓手,后又拉过狗徒弟的,用力揉捏了两下,才继续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等到你师祖残魂成形之后,我们见他一面,便动身离开长行居。”
薛岚因眼睛倏地一亮,兴奋道:“不留在这里……那要上哪儿去?”
“先往沽离镇,看看形势如何。”晏欺心底的路线周全,显然必是盘算已久,“我修为散尽,武功更是大不如前。所以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像原来那样横冲直撞。”
薛岚因道:“不怕,我保护你。”
“你保护好你自己!”
晏欺瞪了他一眼,完事了,还觉得长廊风口实在太冷,便躬身往狐裘里缩了缩,很快对薛岚因道:“……先不说了,回屋去,给我烧个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