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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92)

作者:王白先生 时间:2019-03-21 17:29 标签:竹马竹马 武侠 奇妙冒险 江湖武侠

王樵看不见沈忘荃身上的情形,但大概也猜得到一二,只觉得脑袋里血气上冲,也不知是自己的情绪,还是旁人的情绪,只觉得又是愤懑、又是羞耻、又是悲凉、又是伤心,那些环绕着身遭的视线,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剔骨而入,几乎要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剜出一个个血洞来。嗡嗡的低语远远地笼在人群上头,像一层压得极低的雨云。也有人不敢置信,替沈忘荃开脱道:‘他说的空口白字,污人清白,如何能信!沈兄何等人物,即便……即便……也定然是受他胁迫。’又有人道:‘单凭沈先生的本领,谁能胁迫得了他?’有人已经心生轻视鄙夷之意,怃然道:‘那也难说得很。他们师兄弟间的家务事,这个,这个……’也有人兀自不信,抢前来喝骂道:‘沈大侠,是不是这人有什么把柄,故意侮辱要挟?哼,要不是大家看在沈大侠的份上,谁会上你鬼蟾山来,和这等邪魔缠夹不清?’他话音未落,突然没了声息,众人尽皆一声惊呼,头上仿佛突然下了一阵温热血雨,那说话人的头颅已经被削飞在了半空,身上只剩下碗口大一个腔子。那蟾圣纵声长笑,声似蟾吁,气时而极饱,时而极虚,仿佛是一项诡异的内功修法。他单手捏住沈忘荃的下颌,道:‘荃儿,他们不信呢。你自己告诉他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我胁迫你,……呵呵,哈哈哈哈!究竟是你胁迫我,还是我胁迫你?’
那一切混乱又朦胧,抽离又晃动,像是装在一颗水滴里,又被黑色的烟雾笼住了。有人似要抢来给沈忘荃披上外衣,遮掩他身上难堪痕迹。周围人影晃动,刃光时现,似有人正战成一团。蟾圣喝道:‘不许穿上衣服!我要你赤条条地,把这付丑怪模样也让各位英雄们好好品玩品玩。’众人中有与沈忘荃交好的,忍不住起身喝骂:‘汝凤生!你欺人太甚!!’
视野尽头,那清癯病峙的男人冷冷一笑:‘我欺谁了?他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踹上一脚还会自个儿缠过来……你瞧,荃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沈忘荃轻轻掣开拉住他的旁人手臂,低声道:‘他有时头脑不甚清楚的……莫跟他计较罢……’居然当真将身上旁人脱下替他遮掩的衣裳再缓缓褪下,露出那些轻重不一、惨不忍睹的欢虐痕迹。众人中有人露出失望之极的神情,有人长叹一声,转头便走,有人摇头斥道:‘怕也是我们看走了眼,认错了人,你若是这般品行,却让人成日里唤做圣人,岂不是不知廉耻?’沈忘荃苦笑道:‘圣人二字,我是担不起的,但却也不是我让你们叫的。’有人怒摔袖道:‘难道众人奉你号令,以你为尊,你却自甘下贱?罢了、罢了!’有人则问:‘沈忘荃,为了这疯疯癫癫、命不久长的魔头,你自己一世英名,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全都不要了么?’
蟾圣怒道:‘你说谁疯疯癫癫、命不久长?’他话声未落,人已闪到近前,快得匪夷所思,一剑泼喇喇如流星赶月,便要将那人舌头割下来。沈忘荃情急之间,旋身而起,两指一挟住剑尖,硬生生阻住剑势,叫道:‘快走!’那魔头怒火中烧,骂道:‘贱人,你敢拦我?’那长剑一拧,居然从他挟住的二指之间削入肉掌,在掌心中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将整个手掌纵削断开,只剩皮肉相连。沈忘荃痛得大叫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那痛楚随着记忆刺入脑髓,浑身都如坠地狱,王樵抱住脑袋,要运起浑身力气,才能抵抗那从这旁人回忆中带来的通感,许许多多情绪仿佛河流,一并涌入,无法抗御尽皆混淆在一起,在周围一片发喊声中,恨不得提剑上去杀了这人;恍惚中有人也在叫道:‘今日无论如何,大家齐心协力,杀了这魔头便了结了!沈大侠于我等有再造之恩,这等寡廉鲜耻的丑事,也烦请各位便当没看见,万万不能让人传扬出去,有辱清名——’
周围人声纷乱,却此起彼伏答道:‘这个自然!’
他只觉得自己提起剑来,恍如魔怔一般,一时也甚至忘了害怕,整个脑袋被某种情绪所完全占领,举起那柄剑来,恨不能将那蟾圣千刀万剐。只听有人在耳边猛然喊道:‘隔开!’好像灵魂被撞钟的杵子狠狠捣中心口,突然一个激灵,心道:“不对!”登时从沈忘荃的视野里摔了出去,跌开老远,也终于不觉得疼了。他低头看时,自己手掌当然完好无损,但手中那柄剑的辉光却黯淡得多了。
王樵定了定心神,道:“沈老师,你还好么?”
沈忘荃半晌未答,好久才道:“谢谢你啦。”那剑身上光华一散,一个朦胧的人形又再度出现在王樵面前。
王樵一愣,道:“谢我什么?我一时被气得糊涂了,被其他人的情绪卷了进去,什么抱元守一,凝心定意,你才教了我的,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走吧!过去的事情,理他作甚?”
沈忘荃微微一笑,道:“你也真是奇了,知道了这些,不会瞧不起我么?或者也该怕我还来不及?你却还来和我说话,怕不是把你教坏了。”
王樵道:“要我说的实在话,你爱人的眼光也太差了点。”
沈忘荃轻轻摇头,道:“他以前不是那样的。我们也有过不羡神仙的日子……但自从他沉疴渐重,时日无多,而心心念念的理想却未能实现,便想要求长生不老……寻得了一种长生的药方后,自行炼制,配成丹水。那其中剧毒能让他神智不清,多疑易怒。”
王樵问:“他们叫他‘汝凤生’,……那是万鬼蟾圣的本名么?”
沈忘荃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摊开手掌,与王樵相对,那上面伤痕宛然,犹记当初那一剑劈开骨肉的痛苦;那断痕只是一撇,之后那些伤痕累累的横竖,又是从哪里得来?
“这个凤字,便是他的名字。”
  第六十三章 一生入此杯

王樵呆了一呆,没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来。
沈忘荃愠道:“你笑什么?刚才受的罪还不够狠,这会儿总算记得要笑了?”
王樵省道:“啊哟,对不住,沈老师,我就这破性子,什么事也难不住我一炷香时间。旁人觉得我没心没肺,我也懒得辩去。但真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么多人抢破头把一个凤文传得神乎其神,答案却不过如此?——一个你念念不忘、刻在掌心的名字?”他感到眼里有些酸胀的麻痒,却只拧起眉头,“他们知道吗?那些追着这个片刻不得安生的人知道吗?那些杀死我家人的人知道吗?”他摇一摇头,嘿了一声,又笑起来。
沈忘荃瞧着他,眼光悯然,温声道:“好孩子!你受的苦也多了。你是不是自那以后,从没为这事好好哭过?”他一直以来和王樵相处对话便仿佛平辈论交,直到此时二人记忆相照、通感相应,轻易察觉出了王樵的难过,才流露出一点长辈的模样来。王樵一愣,自家中出了这般惨事以来,本想求十二家中同族援手,谁料对方却虎视眈眈,另有图谋,因此居然从未有人对他这么说过,只觉得心中一暖,只觉得像是对着自己亲昵的长辈一般,坦言道:“哭有什么用?他们活不转来了,我也不知道下一刻还有命没有。虽说是想要求一个答案,但求到以后,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要得怎么样的结果才好……”
沈忘荃道:“难道你不想把仇人一个个手刃戮尽么?你难道不该痛恨八教,恨不得将它们一网打尽?通常人都这样想。”
王樵摇头道:“我现在这副德行,有什么本事谈一网打尽,手刃仇人?他们是豺狼虎豹,我们是鱼肉鹿麋。逃得快又运气好,误打误撞才侥幸苟延残喘到今天。我若是有一丝一毫自不量力的想法,不是先教阿青送了性命么?有一日弄清了一切我会找出罪魁,让他偿还代价;但那不是今天,也不是现下。”
沈忘荃瞧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这孩子怎么老气横秋的,把事情看太透彻,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温柔只在肚里藏着。被你喜欢上的人,恐怕又是憋屈,又是有福。你这般装腔作势强自无谓也是为了他,是不是?”
王樵被他说中心事,怔了怔,仿佛回想起往事,道:“阿青打小便是哭包一个,少许事便要哭了,一哭便停不下来;眼里曾都哭出过血来,可人疼的。若连我都顶不住成日里为这事难过,他还不知得哭成什么模样?眼下就剩我们两个了,我又长他几岁,他方方面面都比我厉害得多,旁的也不用我去操心。但唯独这个我若不替他撑住了,又怎地饶他叫我一声哥?”
沈忘荃仔细地看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啊,我要是年轻些、还活着就好了。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三哥’。”
王樵没防备被他闹窘得红了整张脸,道:“前辈……您这可让小辈承受不起了!”沈忘荃笑道:“和你顽笑罢了。啊,你这会儿看起来,终于像个毛头小子了。”
王樵瞧着他舒爽自在的笑脸,就好像刚才那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似的,缠绕他们的黑暗好像被二人的笑声震离得远了,又虎视眈眈,逐渐沉淀下来。他忍不住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痛恨吗?不痛苦么?不想要复仇么?你为什么能……他那样对你,而你好像甚至都不记恨他?”
沈忘荃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我当然恨他,但其实更恨自己,年纪轻时,被情爱蒙了心,被人那样对待却也能说服自己,沉浸在自我牺牲的快活当中,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被抹煞了。后来被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也不是没有悔悟过,也曾痛不欲生,但居然还是不知为何,割舍不下;有时候哭得眼睛都看不见,有时候又心腔绞痛到无法呼吸,有时候又渴望得难以抑制。所以我把它们全部都扔掉了,只留下好的那部分……这个字里只有好的那一部分。那些痛苦、欲望、杀戮、愤怒,让我崩溃的包括你刚才看见的所有回忆,我都把它们留在了蛊里。那就像是……我的影子。”他微微一顿,“你在楼中见过。”
王樵明白他说得是什么了。那黑色的、仿佛淤泥、又像是老树根桠或者藤蔓的东西,又具有野兽般的攻击性;它们从金身手掌上的凤字伤痕里头窜出来,又从他口中被打穿的喉骨的穿孔里爬上照壁和楼顶。“那是……你吗?”他问,“那上面有很多张脸孔。”
“那些都是后来的,最初是……我。”他艰难地说,“一部分我不能够接受的自己。或许你查到最后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但你也没办法把我再杀死一次了。”他换了种戏谑的口气,故作轻松,“我想老天给我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所以你害怕这黑色的……雾气,影子,洪水,风雷。”王樵道,“你害怕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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