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17)
谁也不曾料到,一束白羽如丝,陡然卷至面前。那匕首锋锐无匹,被白丝缠住,居然不能割断也不能挣脱,被拂尘微微一掸,夺地一声飞钉入墙上;梅九胸口被那白羽拂中,却既不疼痛,也没有受力,但身子就是不由自主,平平向后飞开数丈。
喻余青只觉一个温暖怀抱将他揽住,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那日里他递来的衣裳上残余微温,单单是裹在身上,便似被他抱在怀里一般;就像那一天王樵走后,他又独自在山上站了许久,直到那衣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仍然舍不得移开半步,生怕行路掀起了风,多带走了一丝这属于他的体温;只需要这一丝活气,他便可继续走下去,走下去抵御千尺冰雪,万丈红尘……
可如今这气息近在眼前,他却也不敢睁眼,只怕这跌入的温暖怀抱,枕住的舒适颈窝,魂牵梦萦的气息心跳,都不过是和平常一样的甜美梦境,睁眼时便消弭无形。
第七十七章 爱如风逆炬
梅九怔立当下,眼前一霎时闪过无数碎片般的回忆:那日里他怎样求王樵救自己的妻子,听到他保证之后便人事不省,可待自己昏昏沉沉从桂香中醒来,勉强支撑起松弛得用不上一丝力气的身子,就只见到那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从墓穴里死而复生的恶鬼,轻易地将她们都杀死了……他单掌一拍,那些女子便似泥塑木雕一般,化为尘屑;只有香宛,因为被王樵护住,尚能得以保全。但后来……堂上混乱一团……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恳求,却也并没有人听进耳里;人人都有更重要的人,人人都有更看重的事……谁会在意一个被蚀骨吸髓形销骨立的女子,谁会在意一个忍辱负重装疯卖傻多年的江湖废人?
他在那一团混乱不堪当中,将香宛抱在怀里;所有人仿佛看见了他,又似乎压根没有看见,他们在他身遭呼呼喊喊,来来往往,谁也没踩着他们,却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
他抱着妻子渐渐冷却的身子,一步一踉跄地缓缓走下山来,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抱着她上山来求救的。他抱着泡沫一般不切实际的幻想熬过这些年,如今在就要看到一丝曙光时却被猛地戳碎了,教他如握住稻草却挣扎不起,如何不痛,如何不恨,如何不悔?可那悔恨痛楚又空得很,好像悬在那儿飘飘忽忽,无根无萦。所以他这五年来,合着向南枝,两人便似被仇恨吃了下去,无一日不在想报仇的事;只有想这些事的时候,才能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飘忽半空,脚不着地。
如今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杀了这个魔头,自己苦心经营,访遍名师,忍辱负重五年,居然被一柄拂尘缴了杀着,定睛一看,却又是他!
他不知道王樵为他妻子逼毒导致伤跛了脚,卑明真人更是受到连累,双腿几乎无法站起。王樵如今更出家做了道人,其中千因万果,难以一言概述;但在梅九眼中,见他又护着这个魔头,当初将自己妻子抛在一旁的情景,便又再度历历眼前。
他心中原本的感激有多少,便被随后的仇恨全数取代,内心倒也不是没有一丝茕茕吊影的良知唤回,但那细小理智被汹涌的恨意一冲,便所剩无几了。
王樵垂着眼,如风不动,道:“梅大哥,好久不见。”
梅九扬天一笑,嘶嘶地道:“好啊!你功夫倒是厉害了很多。”他此时的神态,倒像是以前装疯卖傻的时候了,只是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下是真疯,还是假疯。
王樵一只手环着喻余青的腰,任他毫无知觉地倚在胸前,另一只手垂下拂尘,道:“向宫主,迟大侠,还有梅大哥。这个人我要带走,不敢请三位卖我一个薄面,但……”他先转向迟戍,道:“请转告廖盟主,两边不必费尽心思来起争端,他要的东西我的确有,也没必要挟持什么人来换,我自己过去就好了。”再对向南枝道,“向宫主,窈月葬花宫里尚有人身上留有赌赛生死局留下的蛊么?”
向南枝眼睛一亮,薄唇微启,好像话到嘴边,却又流露出一丝犹疑的神气,道:“你待怎样?”
王樵面如古井无波,道:“小道这五年得蒙卑明道长开悟,凤文之道已有小成。现下和当年猫撞耗子不同,但凡是生死局中的蛊,我应该都能解开了。宫主今日已经赢了,我给宫主解了宫中上下饱受折磨的这蛊毒,我们两代恩怨,如此可以化解了吧?”
向南枝闻言愣在当场,忍不住哈地一声笑出来,连攀住迟戍的蛇媚身形也仃不住,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古怪尖利地嗤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要对我卖好?我不否认,你王家灭门一案,我向南枝和窈月宫都有份——”
王樵道:“我没有卖好,当初是我家祖上种下此因,那如今我来解了,也是正常。若是宫主看在这份面上,不再对此人施杀手,小道感激不尽。”
向南枝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今日不杀他,他醒来未必肯放过我!我还能抓住他第二回么?”
王樵叹了口气,道:“你不能,我能啊。”他突然拂尘一摆,银丝若鱼,身形快入疾风一般,一霎眼便到了向南枝身侧;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退回了原处,向南枝一愣,只觉得自己腿弯处几处穴道略略麻痒,大惊之下,知道这人身形轻功已经高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这爿晌时光便给他拂中穴道,若是他刚才拂尘上多用一丝力道,自己这条腿定然废了。他若是不打一声招呼只要带人走,除了迟戍以外,自己和梅九定然都追不上他。
可自己小腿上却又并无任何不适,急忙低头一看,发现那原先留在那儿的那枚青狐印却不见了!那印子本就是高深内功辅以精准打穴功夫催成,僵化了一块皮下血管,浮出这消退不掉的青印出来。要知道这印子连迟戍也无法解开,他居然能如此轻轻巧巧用一柄拂尘便化开对方重手打穴,端得是匪夷所思。
向南枝只得哑然无语,却听梅九道:“那我呢?”他双目里根根血丝在白浊瞳仁里显得分明,“你觉得能用什么恩惠收买我,让我饶了这个杀了我妻子的人?”
王樵摇了摇头:“那件事情抱愧得很,其实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梅大哥,你发招吧,我受你三招,你尽可全力,我绝不抵御。”
梅九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他当时不险些把你也杀了吗?”
王樵道:“我这条命,不知道是他舍去多少次换来的了。这回换我救他一次,也不足抵。”说罢目光在喻余青脸上略一流连,又笔直迎向梅九,道:“请吧!”
两个鲁钝男子觉不出来,但向南枝却看出了端倪,嗤地一声笑,把头也枕在迟戍怀里,见他正自盘算,有些跃跃欲试,便轻声道:“我们还是不出手的好。”
迟戍微一迟疑,却又知道他这冤家到底智计过人,也低声问:“……怎么?”
向南枝轻笑道:“我小时曾见过一对儿大白鹅,母的被村里孩童用篾丝儿绞住脖子,挂伤了脚踝,鲜血滴答一路,儿童随着后头踢她,拍掌欢呼庆贺。那公的张翅挡在前头,那孩儿还想要故技重施,蹬地便被啄瞎了一边眼睛,眼珠子都拖出来老长一截。”他顿了顿,嘤咛一声,笑道,“护食儿的公鹅凶得很,什么也做得出来的。”
梅九却没听他们说话,更不客气,呼地一掌当头劈下去,口中道:“那就留下了!”他却志不在王樵,那一掌只是虚招,另一掌紧随其后,早向昏迷不醒的喻余青袭来。这一招“雪压霜欺”力道开碑断石,可谓用上了毕生所学,他知道刚才王樵露了那一手轻功和隔空打穴的功夫,他若不全力以赴,三招已过,他便再没有本领留得住这两人,更枉论复仇。
若是寻常,这一招除非出手挡格,否则便要侧身避让;但一旦避让,便是输了一招。王樵没有侧身避让,也没有出手挡格,只是微微一移身位,直接将自己送到先后两掌交加之处,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招。两掌掌风先后叠来,仿佛长江后浪推前浪,撞得他身子微微一晃。梅九心道:“你硬来接着,便是刚力练得如这迟铁塔一般,也得断你几根肋骨才算解恨。”但却如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仿佛力道不停往前推,却也永远推不到尽头,倒像是要把自己的手臂整个吸进去。他大惊之下,只得急忙跃开,见王樵跟个不倒翁一般晃了一晃,手上环抱的力道紧了紧,将昏晕过去的青年往上稍提了提,仿佛怕他枕靠得不够舒服一般。向南枝心里所思所想从不上脸,此时仍然轻嗔笑道:“你瞧人家!”也学着样儿,把迟戍的手也不规矩地往自己腰肢上带。
梅九摸不准路数,不敢再拼掌力,眼光一闪,拔出腰间长剑,冷声道:“我使兵刃,你还不挡么?”
王樵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梅九便已一剑刺来,是梅家剑法中的‘犹恨东风’,剑身轻颤,剑势凄婉,与他此时心境相合,使得浑如一体,他这些年来单靠复仇念想活着,武功自然也从不曾落下,只想要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人,这一剑心神合一,可谓臻于极致。但王樵既不躲,也不防,这剑招中的绝妙之处,倒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眼看剑尖将要刺入他左肩,却突然反上一撩,便如东风倒卷,朝喻余青脸孔削去。
王樵背身一挡,将他护住,自己的背却卖给了刃锋,只是一撞之下,那柄剑虽然算不得上好,却仿佛斩上一颗坚石,琅琅一响,居然反而被震断成数截。
这下不仅迟戍忍不住叫了好,向南枝也变了色道:“比了掌力,比了兵刃,还能再比什么?”他其实知道这哪里算是比拼,王樵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心想这人浑身武功当真邪门,却偏偏是武林第一正宗的名门大派一代耄宿的关门弟子,说不定……说不定他真有法子能解那蛊毒?
迟戍道:“一般江湖规矩,不是暗青子,便是轻功了。”向南枝呵了一声,心想剑都砍不翻他,暗青子能有什么用?轻功他恰才已经试过了……又见梅九一脸灰败拼死的模样,心想若是断了他的念想,自己这位姊夫怕是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他与香宛姊妹情深,对梅九终于也恨不起来,这时候还是要救他一救。心想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我不如送一送佛,灵机一动,突然咯咯娇笑,道:“道长你还在这儿磨蹭,你的情郎却不知熬不熬得过时晌,再迟些子,你得给他买棺材了。”
王樵涉及自己的事仿佛一口千年的古井万年的鳖,慢悠悠地天地变幻浑不在意;但听到喻余青的问题,却陡然神色一动,道:“还请向宫主赐药救人。”
向南枝微微一笑,倒是喜欢他脸上露出来这份有些惶惑的鲜活神色,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道:“自照面以来,王家少爷才头一回看起来有些人气,嗯,这便英俊得多了嘛。”他自能当这窈月宫主人,自然曾被男人伤透了心过;心中既羡慕能如此回护彼此的情人,又实在忍不住恨妒交加,更何况这被青睐的是自己的仇人?心中妒意发作,故意要为难他,“为了他,你能求我到哪一步呢?嗯——跪下求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