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8)
吕老既然出手,便是表率,各家都纷纷响应,报上自家死去人数,再将依人数所杀的王家人头掷向王佑稷所在的甲板上。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出手准头精准,登时百余人头滚动,好不诡异!船上官兵们原本看见王大官人受制,不敢上前营救,这会儿更是吓得手中灯笼俱脱,哀哀惨叫,向后便逃。
王樵看得清楚,当下目眦尽裂,喉头作声,根本不顾自己身在何处,向前便要笔直踏入水中;姽儿竭尽全力,将他死死拖住,几乎将半个手掌都塞进他嘴中,被咬得鲜血淋漓,满脸泪痕也不敢令他哭出声响。王佑稷怔然环顾四周,那些头颅面目居然尽是王家子弟,无一例外,每张面孔都大睁双眼,眼中一片茫然,显然都没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死。王佑稷大叫一声,肝胆俱裂,向着面前拦着他的两人刀刃上撞去。两人不偏不倚,早料到这般,均没有撤步收手,反而脸上含笑,看他撞上刃口,登时鲜血迸溅,长刃剔穿肺腑,将他挂在剑身之上;王佑稷伸手向前,喉咙呵呵做声,却是临死之前,伸手想去够自家长子王耕的脸。他往前一步,便是让那两柄刀刃剪刀状地在身子里走一步;没挣了一下,小腹便被划开,肠子从里头绞落出来,落在王耕的头顶。
四周除了猎猎风声与荷荷水声,一时间全然死寂。半晌,只听得吕老一声叹道:“也不是他!”
那被称为“尉迟判官”的白发男子轻轻颔首,两名旦暮衙的无常登时得令,那师姊将长剑一挑,快捷利落地斩落了王佑稷的头颅,另一位师兄则挥剑一抛,王佑稷的尸身便被扔落进洪水之中。
众人看着他渐渐沉下,又是讥讽,又是可惜,仿佛便如看一块枯木,相互应道:“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王樵感到眼中似乎在流泪,却不觉得有水渍和热度,只感到划过皮肤时灼起一片生疼。想要脱口而出的声音变成冰冷的气息,混着女子手中鲜血的腥味也一点一滴地浸透唇齿。他听得见万物躁动的声响,听得见吕老轮椅的辙声,听得见恰才那冯家少年正在对他父亲说“恐怕他王家还有漏网之鱼”,更听见头顶上尉迟判官说道“看这浪头,江上将起大风,教大家先撤回了,再行计议。”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被千万层覆盖,脱离身体,沉入水底。明明离父亲所在的那艘船较远,却仿佛就身在其中,上百张王家人的脸孔环绕着他,就像借了父亲的眼亲眼所见,那一张张含泪又迷茫的神情瞪视着他,嘴角突出的牙齿,像要纷纷朝他开口说话。
众船各自拨舵,藉着浪头打算朝岸边返航。突然风浪骤起,毫无预兆地从中央掀起一道水柱,将那艘载满王家人头的船陡然撕成两截,人头全部向天上飞去。众人具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人喊道:“快……快快,这是龙吸水!”另一个道:“怎么可能?!这是内河——”
话音未落,但见江心浪头猛起,就似有人把江面中央仿佛手帕用手捻起一般,几乎一瞬之间,适才各自斗法的八艘大船,尽皆被扯得倒转倾覆,转眼之间便化作八个坟包,倒扣在江里。
第七章 谓我不愧君
那一夜堰口溃散,暴雨如注,洪水肆虐,圩堤垮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枉受其苦。原本并不算最为严重的一场洪暴,金陵城里甚至还顾得上抓紧疏浚桥梁涵洞,以备上游洪水引疏,然而突然从天而降的龙卷风和随后摧枯拉朽般垮塌的堤坝,让许多官员劳力瞬间便被卷得干净,太阳升起之时,整个应天府哀声震地,几乎陷入瘫痪之中。
事后回想之时,王樵对那之后的情境全然没有任何记忆。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金光闪烁,暴雨后的正午烈日当空,蒸腾得浑水之中瘴气四溢,恶心的腐臭味道混合着蚊蝇的嗡然作响一并扑在脸上。他睁着眼睛,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此刻无比清晰地就挂在一片苍白的天幕里,毫无悲悯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便与太阳痴然对视,觉得那也不过就是一副如自己一般无能为力的眼睛。
他许久才眨一次眼,干裂的泥沙在睫毛上扬起一片灰尘。世界仿佛极大又极小,时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明明眨动一次眼睑便仿佛度了千年,但从昨夜至现今却又只如一忽念转;一切丧失了其原本的基准与价值。
他慢慢爬起来,转动头颅,甚至没法确认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向四周环视,才发觉自己身陷在一片淤泥滩涂之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浪卷到了岸上。在他周围,也伏着数具尸身,在这烈日炙烤之下已经开始腐烂,无数蚊虫乃至硕鼠围绕其间,大啖其肉。
那些尸体身上穿着服饰五花八门,颜色各异,纹绣各类飞鸟禽兽的纹章,显然来自不同的门派。王樵顿了片刻,将要将脚从泥中拔起,却发现一双手握住他足踝。王樵拔足向上提起,居然带出来另一个人,正是遇难之时,紧紧将他拦护住的姽儿。她整个人都被埋在泥中,原本一张皎然面容此刻全部被淤泥涂满。她双手握得死紧,王樵一挣,脚挣了出来,但鞋却留在她手里。
若是先前王樵那副性子,这女子全力回护于他,眼下这幅模样也看上去是竭力将他推上岸后,力竭不支,自己爬不上岸因此才埋入泥里。他定会全力查看对方是否还有气在,尽心救治,即便回天乏术,也至少会找个妥善地方,将对方好生安葬。
然而昨夜与今朝,一切怪奇荒诞骤然发生,让他只觉得眼见的一切不堪,脑中的一切既定认知都变幻了原本的既定模样,世间一切便都似与他隔了一道障壁,将他向极细的一端推远。那一时间,他只觉得世间恩德报应,与我何干?这女子的命数,与我何干?这天地的一切,又与我何干?直起身子,不去看那女子和旁边众多被浪拍上岸来的灾民死活,也不去查看那些仇家弟子究竟是何教派,只直起身子,赤着脚踏着滩石便走。尖锐石块将他双脚划得鲜血淋漓,也是兀自不知。
再一抬头,不觉已经到金陵城下。城中虽遭水患,但吃水较浅,不过没腰处深。他朝里头蹚水前行,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个花子似的疯子,满身泥浆,披头散发,似从鬼门关滚过一回,眉目间已不似常人清明,疯疯癫癫地既不看路也不顾水深,问话更不回,谁也没认出来这是三少爷。这洪水中有人顷刻间便全家失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疯癫发狂、到处寻找子女父母的哭丧者不计其数,因此倒也不觉得奇怪。
王樵只凭身体记忆,浑浑噩噩地往王家宅子走,自己却也不知道、更没想过自己去家宅能做什么;有种极其庞大的情绪笼罩周身,但也许因为它太大了,所以返照在身上时,便如同冰山一角,全然看不清它的本相;也说不上是恨是痛,是忧是伤,混合成一种麻药般的麻木。所以突然旁边有人扯他一把,将他捂住口鼻拖入一旁暗巷之中,他也只是微微一怔,并不反抗。恐怕此刻即便是敌家把刀子插进他心口,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像身体的疼痛、头脑的清明和情感的起伏之间断了联线。
一个声音在耳畔轻声道:“三少爷!是我。”王樵听见了,却也怔怔未动,像是还在思索;对方一把大力将他扳过,握住他双肩低声厉喝:“醒醒!王樵!”
他涣散的视线渐渐聚拢,仿佛一直飘在半空的魂灵归位,才认出眼前的人却是喻余青。对方脸色苍白,眼窝凹陷,神情极为焦虑。两人自幼以来,朝夕相对,少有长日分离,此次也仅仅只是一多日没见,却都似变了个模样。喻余青满脸焦虑,此时看着三少爷也不敢松气,一把抓住他道:“少爷!家宅那边去不得。我们抓紧躲起来。”他扯了王樵,推门进那巷子中一处低矮破房。洪水中许多居住地势较低的人家已经外出避难,屋里尽是无人,但脏水浸了半壁,好在阁楼倒是尚且干爽,便扯了王樵上去,王樵此刻也不做想,也不出声,只任由他拽着,两人双手交握,便觉得没来由的一阵安心,仿佛这全天下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间,这世间与自己唯一的联系,也在牵着的这只手上了。
喻余青引着他到了阁楼,松开手去掇了凳儿,供他休息。他松开王樵时,王樵便像木偶一般,站着不动;他再握住手,引他坐下,他便也顺势坐下。两人在这天灾人祸之际再度重逢,这其中事态又诡谲之至,按说该当一见之下,便有诉不完的话语,但王樵自始至终,便没有开口说过话。
喻余青是天生心思细腻、灵窍九转的人,这一日夜他虽然心焦如焚,见了王樵这般模样,却也猜到几分,知道不是发话询问的好时机,当即咽下话头;王樵不说话,他也便不说,只是细细将少爷打量一遍。见他双脚失了鞋子又满是磨伤,被污水几近泡烂,嘴唇干涸皴裂,约莫一日从未饮水。面上满是淤泥,连鼻孔头发中也尽是。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又是恼怒,却又不得不隐忍不发,强忍不能当面落泪,转身去取水烧煮。阁楼上储存有水桶,显然这户人家害怕洪水围城,无处可逃,事先在阁楼上备下生活物资。喻余青架起炉子,烧沸储水,看着那白色雾气氤氲升起,壶中细白水沫上下翻腾,把心头那无数翻腾意念都一点点压碎下去。他取了水凉着给三少爷备上,再扯了块干净布头,灌了一桶热水,细细蘸了抹布,蹲下身去替他揩脚。
那双脚本是细皮嫩肉,原因三少爷并不是习武之人,这脚底未曾磨过,生过厚茧;另外他是大富之家的少爷,出入自然马匹车驾,他又为人懒惰,不是勤奋行走的料,也不爱游山玩水,自然本身脚底就薄,失了鞋子之后,一路在浑浊洪水之中踏着尖石利物,割得皮开肉绽,更兼又被脏水污染,若是不立刻处理,稍后便容易发疫病。他拿住王樵足踝两处穴道,令他不觉过分疼痛,一面替他清洗双足,有些地方甚至需用刀挑出秽物,切去烂肉。洗净伤口后,再涂上药膏,将脚包扎了,又在这家寻了一双旧鞋给王樵穿上。那干净的热水正凉了些,再替王樵擦了脸,将温水一点点润了三少爷的嘴唇,一勺勺喂给他喝。两人呼吸极近,他见王樵喝了水后,终于眼神里露出些活人的神色,视线落在他脸上,微微转动,终于忍不住搁下水碗,张了张口,虽有一肚子话却也同样无从说起,只能握住王樵的双手,低下头去,道:“谢天谢地,还好你活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也……”他说不下去,尾音拖了一声低泣;王樵抬起双手,捧住他脸颊,滚热的手心便敷在喻余青脸侧。喻余青握着他手腕与手背不肯放开,王樵便向前一拽,将他扯进怀里,下颌枕着他头顶青丝,两人胸膛紧贴,手臂环抱,倒并无缱绻旖旎之意,只觉得死生契阔、理俗颠倒之间,万般种种缘由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凡能有片刻相依,已属不易。
喻余青在他怀里,枕着心跳,轻声说道:“家里回不去了,那些古怪门派正在搜寻我们。我知道你此刻不想说话,那也没关系,只要我俩一道,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且歇一歇,等天黑我们再想法逃……”他说着话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几欲不闻;王樵低头一看,却发现喻余青向他怀中一歪,不再动了。他骇了一大跳,以为又出什么事故,急忙伸手去摇他,沙哑嗓子里全是泥沙味道,几乎就像用砂纸糙磨过一番,出声时便如刀石相撞,一道厉声,发不出完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