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69)
待他走远,王樵这才开口道:“你特意将这孩子支开,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三少爷真是聪明人。这位文小兄弟是我从那日烧楼山火中带出来的,性格虽然被教得迂板,倒也纯真至善,是个好孩子。我只不过让他们打来打去,看个乐儿,他便受不了了;若要让他看到了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保管要碎成好些瓣儿。”他仔细打量了王樵,“这就是我为什么愿意和三少爷你交朋友了:你也不同意我的做法,但你却不赶忙忙地给我定个罪名,还给我留些面子。”
王樵也看着他说:“我觉得一个人做事到破釜沉舟的份上,他肯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缘故。”
贝衍舟睁大了眼,笑道:“是了。但也可能他便是个想要报仇的疯子。” 他顿了一顿,续道,“也难怪王兄弟明白。你大约已经发现,我整个庄中,其实除了我们几个与那些不速之客之外,并无活人。一应使役仆从、童子婢女,尽是傀人。”
王樵自从认出贝衍舟那些美若天仙的金睫侍女们是假人后,自然对岛上的仆役留了心眼,隐约觉得他们似乎话太少了些,这岛也太过安静了些;心里有了这么一个计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岛上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傀人,他以为至多不过是做杂役苦力的使唤是傀人,以便伺候岛中的偃师。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若还有活人,又怎么会任由石燚等人为所欲为?他自己家中一夕之间蒙遭大难,顿时对贝衍舟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只听他续道: “我不惜让此岛现世,自然是为了向让我派如此敝零的三个仇人报仇。”
他往那倒影前厅景象的镜中一指,“其一,便是我派的前任偃师长,石燚。不过,他却不用我来动手。更何况一刀杀了,也太便宜了他。”他先前谈话之中,对人对事,从未对石燚流露出一分杀意,此时方才显露出来,语句中透出一股嶙峋凶狠,前所未见。
第四十九章 错枕黄粱梦
外头那些乡民到底不是江湖上人的对手,被打倒一片之后,剩下便是乌合之众,不仗着人多势众哪里敢上,都恨不能躲得远远地。那些武人打发了劲,韩矮老喊道:“我们头也磕了,人也杀了,礼也谢领了。弇洲先生敢出来与我们一见么?”
只见眼前正厅卷帘之后,有人影呵呵大笑,道:“我一直便在这里,看诸位演得好戏啊!”
众人皆怒道:“谁演戏给你看?”
那人笑道:“你瞧!还有个人在演猴儿呢。”他隔着长帘,手隐约向后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都大吃一惊:只见恰才还振振有词的石燚,此时正呆呆站在树下,突然双手合抱树身,向上爬去,没一会便攀在一根枝桠上,盯着那金叶子仔细研究。他身长体阔,方面大耳,此时却有些痴傻般怔怔做这等事,于他也好歹是一派大师的身份不合。这时只听那帘后人喝道:“石燚!你还敢来见我么?”这声音于旁人听来无异,但于他却似平地一声雷,惊得他双手一颤,居然从那摇钱树上摔落下来。
那韩矮老朝帘后喝道:“莫装神弄鬼的,我要瞧瞧你真容了!”扑身而上,身形极快,一把将帘子扯下,只见帘后端正正坐着一位雍容老者,倒让他一怔,反而不敢造次,道:“你是弇洲先生么?”
那老者点点头,缓缓起身道:“在我头颅没给这位门中叛徒斩去前,我的确便是弇洲先生!”
众人吃了一惊,但见那老者缓步走出,他襟领之上,脖颈之间,果然有一道血色红痕,如今密密麻麻,缝了细线接上!但看他神色如常,说话如常,却不是厉鬼索命是什么?都惊得动惮不得,张大嘴巴,不敢作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缓缓步下台阶,朝石燚一步步逼去。
石燚摔拗了一支脚踝,此时却完全顾不上了,目眦尽裂,浑身如筛,在地上爬行后退,颤声叫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杀你是不得已,谁叫你不肯交出来……谁叫你不肯交出来!”
王樵愕然道:“这位老先生是谁?”
贝衍舟轻声道:“那是我父亲。”
王樵惊道:“可是这几日……”见贝衍舟摇头不语,登时恍然:“啊,这莫非也是傀人……”但见老先生口中能言,行动自如,正如和姽儿一般的活傀一样,心想这活傀得剥皮而制,对着生身父母,即便是尸身也怎能下手?思及此处,又觉得一阵烦恶,更兼一阵同情。他自己向来万事不留心的疏狂性子,但此时算是见着了真正的狷狂怪人,却更有几分佩服。
那先生一步步向他逼近,道:“你好啊,石燚。你看这树,打得还称你的心意吗?你要不要打开树身看看,瞧我的尸身是不是还放在那儿?”
原来石燚身为弇洲派中的偃师长,自然早已对掌门人身份相当垂涎,老掌门也有意将名号传给他;可是天不遂人愿,老掌门居然晚年得子,此子更是聪明异常,眼见这掌门位置终究要落到这位公子身上,这让他哪里甘心,便动起心思,暗中勾结八教,支援自己。好也好在这小公子虽然本领上天赋异禀,性子却极其叛逆,贝老先生对他又寄予厚望,因此父子之间慈爱甚少,反而教训甚多。他天资极慧,就对父亲管教极为不满,老贝先生越要他如何,小贝先生便越向反着来,动辄便出岛游玩,花天酒地、纵情声色,把一个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十足十的纨绔一枚,久久也不回岛上。石燚原本想要伺机除去这位继承人,可见他不可救药如此,倒觉得也不必要立刻动手。
但时机却不等人。弇洲派名号传承,需要制作“封偃”,亦是一名偃师此生集大成作,封偃之后,盖棺定论,从此不再出山。贝老先生自觉日落西山,又想着儿子终究得回来继承家业,于是已经着手制作他自己的“封偃”,并让下首筹备封偃典礼。这典礼之上要决定名号的传承之人,明面上说是下属的偃师及弟子均可参与角逐,交出自己最为出色的作品来参与品评;但谁人不知,这一代中单论偃机而言,谁也比不上这位贝小公子?
石燚偷见了贝老先生的封偃图纸,更是大为震动,那便是这一株“摇钱树”!此等技术,他不但见所未见,甚至难以想象;才华上的差距真如萤火日月,令他惭愧无地,暗道若是凭借本领,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弇洲派的掌门人。于是一时恶生胆边,偷入正在制作封偃的作坊,见贝氏夫妇正在共同制作这株“摇钱树”。他一怒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仗着自己腰圆膀阔、力大无穷,将贝氏夫妇杀死。然而他不敢将尸体运出庄外,怕惊动其他人,于是便将二人的尸身藏于那尚未建成的“摇钱树”的树干之中,斩下二人的头颅,连夜投奔八教庇护,做一个投名状。
好在那时候贝衍舟被个声色磨得形销骨立,浑浑噩噩,听闻父母死了,居然只是呆立半晌,眼泪也掉不下一滴来;死因细则之类,问也不问;至于丧葬等事,更是全部放手交给这位德高望重的“石师伯”处理,根本不将双亲之死放在心上。石燚大喜过望,虽然他没有做到弇洲派的掌门人,可这与掌门人更有什么两样?由着他纵情声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一不足。一点点骗得了信赖,贝衍舟便离不得他,更是懒得管理事务,便将载有此开派以来所有承接的机关造样的卷图收纳之处——万卷斋,也允许他随意出入。从此弇洲派几乎成了八教的私厢,承接的各类机关也多是八教中的物件,因此日复一日在江湖上被算作是八教中的一员。
石燚骇然叫道:“你已死了!我知道了,你是那家伙做的傀人,我不上你的当!你活着时我尚能杀你,你死了我难道还怕了你!?”一跃而起,抢来一柄鱼叉,朝他槊去。在场的其他人除去来抢金银物事的乡民,来的人多半要与弇洲先生有些瓜葛交代,虽然不知眼前这是如何情状,但哪里容他伤人,当即抢上前去,将他一脚踹翻。弇洲派不习武功,但随身防身用的机关那是一样不少,石燚当时两袖一展,怀中暗弩齐发,登时有两人防备不及,被射中手臂。石燚见众人色变,急忙叫道:“他不过和刚才那些童子一样,是个假人!我才是……我才是真的弇洲先生!”
贝老先生却道:“是吗?你若是弇洲先生,怎么会夸口之后却造不出这株‘摇钱树’,眼见交期临近,只得落荒而逃?你倒好,逃便逃了;我们却不知你与别人订下契约,如若相违,竟将我们全岛上下的性命,尽皆赌在里头?”
王樵听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凛,问道:“你说有三个仇人。石燚是第一个,那另外两人是谁?”
贝衍舟道:“这正是我留你下来的缘故了。”他话音未落,突然舌尖一转,一枚透骨金钉居然从口中喷出,直朝着王樵面门而至!
王樵这一路来,自听到“赌赛性命”这件事也有好些回了,心中早已留了一线,但到底不敢相信:若是贝衍舟也如同其他人一般,以杀持凤文者而后快,那当时为什么要将他救醒?他此时身负凤文,却全然不知道如何应用,金钉来势迅疾,破空风劲,他就着风势,微微一偏,那钉子擦着他鼻尖过去,深深将面前的窥镜钉成碎片。
贝衍舟却也并不着急,只是微笑道:“其二便是你了,王三少爷。我岛中百余人性命,因为石燚做不出这株‘摇钱树’后逃之夭夭,不得不尽皆赁与王潜山。他于我们身上种下生蛊,我门中弟子偃师不似其他武林世家自幼习武,能够凭借自身内功相抗,因此或早或晚,尽皆耗死在这蛊毒之上。如今杀不得王潜山,那自然要由你这个后人替他偿命,也免得凤文这项邪门功法继续为祸人间。”
他一面说话,一面伸出一只手来,皓腕金镯轻轻一抖,突然化作一道金蛇,张口向他咬来。王樵大叫一声,虽然有防备却也派不上用场,只得掉头便跑。贝衍舟失笑道:“你跑什么?我以为你总要舍得给我看一眼凤文到底是怎样神妙的功夫了。”
王樵边跑边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有些不讲道理!”那金蛇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王樵心念一动,拔腿便往前堂人多处跑去。他本来就不是武林中人,当然没有所谓的“大侠风范”,也从来不懂什么叫做“自持身份”,一边跑,一边大叫道:“救命呀!救命啊!毒蛇咬人啦!”
贝衍舟反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对王樵殊无恶意,但也早早立誓要杀尽仇人,凤文的持有者武功自然卓绝,只是平时不愿意显露出来罢了,再者王樵先前自闭经脉,龟息假死,当然是身负一等一的神功。他只当这般一激,对方会使出真实功夫,与他过招,那么此地此庄,此楼此斋,全是他机关所在,只要王樵追击于他,定然会落入陷阱。谁能料到这位新继任的“魔头”居然会被一条金蛇追得掉头便跑?贝衍舟站在原地,一时间只觉得匪夷所思,哑然无语,又觉得空空落落,无处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