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5)
若是这叫胡人杰的当日里去吃了流水席,怎么着也该知道自己是去武当出家了,那么即便不在那些邪门歪道人拟的名册里头也很正常,要是寻他,也该往武当去寻。可这位太世伯却口口声声,觉得他见到了什么关键情景,仿佛他就在那日现场一般;更要瞒着别人,将他点了穴道,塞进布袋,偷偷带来这里。王樵心想,他们定然还探听到了什么,再结合先前他们说过的话,心下骤冷,干脆便直接开口道:“世伯翁,小子昼夜兼程,来到临安,是因为实在不通武林事务,更不会武功,陡然遭此大难,全然不知所谓何由。晚辈只想问一件事:到底我家藏了什么宝贝,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第十二章 无字可藏山
几个人推拿太极一般聊了半宿,窗外高崖之上,风声猎猎,鬼魅似的呼号不已。王樵是心极宽、性子极淡的人,此刻长打了一个呵欠,道:“夜深了,世伯翁还请休息吧,晚辈长途奔袭,此刻已经浑浑噩噩,也不得不睡了。”说罢也不打话,径自去了之前自己先前被他们点中穴道时躺着的那张床,往上头一歪,呼呼大睡。他心道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们,就算提高警惕也没有用处,若你们要杀我,什么时候不是个杀呢?阿青倒是可能正急得团团转,然而我在这绝顶之上,就是想要传个消息给他也没有门道。与其两个人急,还不如一个人急。因此他心下一宽,沾上枕头便睡。如此这般在庐陵王家老少面面相觑之下睡了半晌,突然一个打挺坐起来叫道:“啊哟!”
三个人都给他吓了一跳,王仪急忙讨好上去,磕巴地说:“呃,三哥,想起什么来了?”
王樵问:“有吃的吗?”
呼啦啦灌下去一碗面,又倒头睡了。
王谒海气得翻白眼,大步走出堂阁,去了另一间大屋;两个晚辈都急忙跟上。王谒海一拍桌板,喀拉拉捏下一个角来,怒向两个后生喝道:“这小子目无尊长,欺人太甚,哼,要不是,看在他‘蓬心尘垢金陵王’的名号上,我便给他点家法尝尝!”
胡人杰道:“师公莫气。我看那小子当真稀疏平常。金陵王家业大族众,堂坊甚多,也许……也许……他的确没说假话。”
王谒海冷笑道:“稀疏平常?稀疏平常?!你若是全家死绝,一路逃难,被人拿了,你会怎么办?若这时候有位替你主持公道的师长出现,你又会怎么办?你难道敢有片刻合眼?你难道不会涕泪横流、大声求救?你还能惦记着吃不吃得下饭?”
两个后生面面相觑,王仪道:“爷爷这么一说,这小子看上去邪门得紧。他不会是假的吧?”
王谒海哼了一声,道:“他要是假的,那也倒好了,就怕他是真的,哼哼!这年纪便有这等心性,你们将来不会是他对手。仪儿,你恰才给他端水喂饭,贴身服侍,他可有正眼瞧你一眼么?”
王仪脸上一红,低下头去;王谒海又转向胡人杰:“你刚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许多,我们什么也告诉他了,你可见他朝我们吐露半个有用的字吗?”
胡人杰支吾道:“这个……后来他也说了许多。如何折返,如何救人,如何看见家里房屋被占,又如何逃来我们这里。”
“都是没用的!都是废话!”王谒海怒道,“他去洪水里救人?哼!他安什么好心了?不如问他为什么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要在这当口要出家?他救了什么人?他救了旦暮衙里的两个妖人!这还看不通么?这小子看穿了我们,反倒先拿话来抵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家里的宝贝!哼哼!这一招本事大得很!我若不说,那显然是帮不上他的忙,他自然不肯对我们交心。我若说了,说得不对不全,便叫他看出破绽。我说得十全十美,那便是觊觎他家的这个宝贝许久了,十分上心。无论怎么说,都给他看破了。”
胡人杰“啊”了一声,只觉得不好,却又一时想不通关节,糊里糊涂的道:“师公,但他的确没有武功,这总不能是假的。”
王谒海道:“哼,所以这家伙虽然有些小聪明,却也不必怕他。我就是要他忌惮我们,所以才对他直说。他如若是不交给我们,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仰仗?他随便往哪里一站,只要指认他便是王家遗族,便登时要被砍成肉泥,生吞活剥了。”
王仪先前被王樵无视,心下愤懑,对这个便宜捡来的三哥不甚看得上眼,这时候道:“爷爷,你又怎么能知道就一定是他?他家族上那么多人呢,武功高明的才更有可能。您想啊,武功如此低劣,被大哥拿住穴道就背了来,又怎么能保得住?我看啊,他不过是个顽劣不通,没心没肺的幺儿,武功都学不会,还有什么是能学会的?”
王谒海冷笑道:“你们以为那东西当真是什么宝贝了?武林秘籍?绝世神兵?不传之秘?嘿嘿!嘿嘿!”
胡人杰和王仪都大感惊讶,胡人杰急道:“师公,您刚才跟这小子说的不是什么‘凤文’么?”他书念得少,文字粗浅,因此只听得一个“文”字,便觉得一定与什么书本秘笈有关。“您当时对他说,‘那些妖人在找的,是一部‘凤文’,佑稷贤侄没有对你说过么?’,难道这是骗他的?”
王谒海笑道:“这倒真不是骗他。我们十二家对外时自然都如此声称。也是因为这其中玄妙,没法用言语形容。唉,总之这‘凤文’不是一本书。它与我江东十二俊,以及每隔五年便要举行一次的十二登楼有关。你们都参加了登楼会,自然知道,这里头有两样东西,是我们举办这登楼之会的真正用意。”
王仪道:“是,那是‘龟数’和‘龙图’两样秘笈。但凡在十二登楼中拔得一甲的三人,便可登至顶楼,一窥这两样十二世家殚精竭虑共同参成的绝学。”
王谒海点头,目光放远,缓缓道:“每一届都有三人登楼。但秘籍却只有两样,难道不会大打出手?其实最早是有三样。另一样便是‘凤文’。但‘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术数之理,而这‘凤文’——”
胡人杰两眼放光,叫道:“难道凤文是内功心法?”
王谒海呵呵一声,哂笑道:“所有人都这么想!但凤文实际上却是……无字天书。”
两个年轻人都面面相觑,以为师长是在说笑话。“无字天书?那是说翻开是空白的吗?”
王谒海却不答话,只是转而问王仪道:“仪儿,若是今年的登楼由你拔得头筹,上得楼去,你说你是要拿那‘龙图’好呢,还是‘龟数’好?”
王仪讨好地笑道:“那还用问?孙女不精数理,自然还是记载武功精要的‘龙图’最好。学成之后,便是十二家的首徒,替爷爷爹爹、世伯世叔们光大门楣。”
王谒海道:“是啊,你明白,人杰明白,大家都明白这个理。每每登楼上去三人,三人都要争‘龙图’,鲜少有人会愿意看一看‘龟数’,更遑论凤文。龟数倒不是不愿意学,据祖上所说,其数术变幻之间,才是武功变数的渊源,而武学套路,都不过是形式;若懂得渊源,自可以随心所欲,创造形式。因此大家即便是硬背,也会将龟数背下。但说到真正领悟透彻的嘛,嘿嘿,我也活了这么些岁数,倒是也没见着学了这‘龟数’之后,功力大进的。所以现在一辈也都惫懒了,上楼顶去争的到底都是龙图。”
胡人杰心痒难搔,不待听完便问:“那这凤文,难道便就此失传?怎么又到了金陵王家手中?”
王谒海道:“这本就不是秘密,说给你们听也无妨。你们也知道,龟数龙图,是我十二家的武学圭臬。无论如何,学会了总没有坏处。但是唯独这‘凤文’,别说无从学起,便是学会了,非但没有好处,而且是大大的坏处。”
王仪和胡人杰尽皆瞋目失笑:“那还留着它做什么?我们又为什么要抢一样坏东西?把它毁了,不就好了。”
王谒海道:“现在与你们说了,你们自然也不懂。等你们上得楼顶,就明白了。嘿嘿,不是我十二家中顶尖的儿郎,又怎么能上得到顶?我只是和你们说罢,这凤文虽然极其凶险,但关系着我十二家的鼎盛气象,因此必须要有人习得。”
“但从现在起往前倒推数十年,都没有任何一位年轻后生习得过。在我还年轻那会儿,这世上最后一个登楼在册、继承了凤文的人,便是金陵王家的王潜山了。这么多年以来,再也没有第二个。”
王仪笑道:“可是爹爹,这些年我们登楼比试,从来都只用争龙图龟数,没有凤文啊。”
王谒海道:“当时老一辈人深受凤文之害,都想抓紧甩掉这个包袱,谁也不愿意继承。据说当年王潜山出来担当,说既然是让他得了,也是天数,从此不再麻烦我们,只愿金陵王退出十二登楼,他自会在自家门徒之中,择人将凤文传下去。”
胡人杰奇道:“他安什么好心了?这么做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王谒海冷笑道:“是啊!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我们十二家自祖上十二俊起,就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如今也自然同气连枝,一心同体。他这样讲时,大家只觉得他身怀大义,要替我们消灾祛难,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门独自承担,退出什么的,自然是再也休提。谁料得到王潜山却是真把这无字天书参透了,并且不知怎地给他化成了一副危害万端的邪道本领。他在江湖上作恶,如今如此,也算是报应不爽。只是这‘凤文’却是我十二家的祖传,他金陵王家怎样不算,凤文如今我们却必须收回来,不能落到其他那些邪道狂徒的手中了。”
王仪笑道:“爹,可是十二家少了一家,岂不是变成了十一家?听上去不大好听呐。”
王谒海道:“谁说少了?这位三少爷不是在这儿嘛?他们陡然遭此变故,呵呵,所以爹才让你和他多亲近亲近。将来你做了一门家主,呵呵,那可就和爹爹平起平坐了。”
王仪喜道:“是。”言谈之中,已经丝毫不将王樵放在眼里。女子要做家主,那可得等丈夫死了才行;但此刻三人的神色,倒是似乎王樵此刻已经命不久矣。王谒海道:“那小子也就现在能拿个把式。这会儿给他睡吧,等他醒了,再听他如何说。嘿嘿,他如果这一觉睡过还想不通其中关节,老夫可要给他个下马威尝尝了。”
而此刻喻余青跟着两个孩子,正在漆黑的山道上摸索。谁带走王樵了?石猴儿说,您跟我们走,一定没错。
男孩拉着女孩,气喘吁吁地抹着石板往上;没多久便变成女孩扯着男孩,呼呼呼地走得带着风声。“我和玉儿成天搁着城里,就盯着往来客商生人下手。这些日子来的武人倒多,但他们都去了一个地方。若是你那位朋友也和他们有关联,那一定是在这‘十二登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