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84)
文方寄道:“那可奇了,梅九他们见到樵大哥能治这蛊毒毛病,当时就跪下来磕头了;如果他也是这病,为什么不求大哥给他一起治疗?”王樵也喃喃道:“是啊,他为什么不对我说?”他陡然想明白了,“是了!因为我这本领只是拔除,不是根治。他担心这些最后越积越深,到头来都会转嫁到我身上……因此始终不说。”心下又是感动,又是酸楚,道:“多谢提醒!那我和他说去,若是真的,非要他乖乖治病不可。”
贝衍舟急忙拦住:“你问他定然不会说实话。但就我所知,行功走火,短期内断然不会形貌大变。他双手看起来极像是枯木与血肉长在一处,我因为自己身中蛊毒,也曾遍访江湖,探听王潜山及他使用的蛊法的消息,也曾听有人提起过百年之前嫁蛊神通的名号。据传他有一样本领,就是能让植物与动物融合成蛊,就如同冬虫夏草,不过是人工刻意为之。……他就是有这般能把全不相干的东西嫁接作蛊的本事,所以才被人称为嫁蛊神通。”
这么一提,王樵也想起在那十二楼顶上,蠕蠕而动的那说不清楚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奇怪“污泥”,若说是动物,它进退之间,仿佛藤蔓一般,若说是植物,它又十分有灵性,十足十地像是活物。腐烂之后,化液流脓,仿佛动物尸体;但沃烂坑气,又极似植物特性。想必也是嫁蛊之一。
这么一想通,便觉得喻余青身上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与嫁蛊有关,免不得更加忧心如焚,却也知道,若是自己就这么说出来,凭他那性子,决计不肯如贝衍舟这般被他化解拔除。关键之处,还是在于这凤文到底是怎么用的,这黑气难道就盘桓在此,散不出去?那有朝一日他解救的人多了,自己岂不是黑得像炭?他这般一想,忍不住噗地一声,反而笑出来。
贝、文二人都没想到他前一分还抓耳挠腮,后一刻已经一笑置之了,一起向他看来。王樵见他们满眼疑惑,连忙道:“我只是想通了,这东西必然有化解之法,不然什么嫁蛊神通,潜山散人,都得变成一团黑雾。既然有,那就不用担心。我们现在着急也分辨不出子丑寅卯,还不如先躺下睡觉,养好精神再说。”说罢当先一躺,居然真平平稳稳迅速陷入梦乡,仿佛比先前睡得还更好些。剩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禁哂然,文方寄道:“我先前不肯相信他当真继承凤文,那么多人都参不出凤文的奥秘,凭什么他这个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家伙居然能够?可现在我倒有几分相信了。那凤文既然是‘无字天书’,说不定就不是让人醒着参读的。”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好多本领慧觉,本来就是梦里得来。说不定他一觉睡醒,就想通其中的关窍了。”
文方寄见他一笑,似乎对自己不再作色,心下欢喜,正要凑近喁喁说话,突然听一个声音霹雳般在耳畔炸响:“弇洲先生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不若停车一叙如何?”话音隆隆在耳震得人头昏脑涨,驾车的几人才一声惊呼,道:“有追兵!”兵刃交加的声响陡起。文方寄连忙将他一按,道:“趴下!”趁手取了那柄削铁如泥的蝉冰剑,揭开车幕,正见几名黑衣人施展轻功,居然奔在马车旁边,一脚将赶车的严老四踹下。他情急之下,猛地拔剑挥出,对方身在半空,武功却是极高,只轻轻一让便避开他的剑锋,但这一下全力施为,这剑又极佳,真气贯注之下,陡然吐出剑芒数寸,刺中那受惊后飞奔的马臀。那马吃痛长嘶,跑得更加厉害了,车上又没了车夫,左摇右晃,居然也因祸得福,把两侧刚踏上车板的黑衣人震跌了下去。
文方寄想要去够马缰,却也够他不着。回头一看,梅九在其后的一辆马车上和同样打扮的黑衣人战成一团。贝衍舟在车内叫道:“樵老弟!王樵!快醒醒!”却居然一时推不醒他。又有两名黑衣人追上车来,攀在车顶,哗地一下,利刃戳破车盖,伸手下来捞人。
贝衍舟张嘴一吐,一枚金钉朝其中一人扑面而去。他此时身上再无更多机关,只能靠这保命的家伙救人。但那黑衣人武功甚高,手里薄刀一抖,居然正正将那金钉切做两半,笑道:“弇洲先生,还是劝你少做抵抗,跟我们走一遭……”
他话音未落,蓦地眼前一花,一个戴金面具的身影闪到跟前,运指如风,居然挟住了两柄单刀,运劲一震,两刀齐断,持刀者重哼一声,被内功反激震开。喻余青俯身抱住王樵,见唤不醒,对文方寄道:“砍断车辕,我们上马!”
第五十八章 梦好恰如真
王樵这一觉睡得扎实,迷迷蒙蒙,似乎听得有人喊他推他,老大不情愿地翻了个身,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睁了眼,面前出现一道长而深的甬道。他想起当初在十二楼顶,触及金身之时仿佛也曾在梦中见过那传闻中的嫁蛊神通沈忘荃,只记得他身遭四下太清环绕,梦里的模样看上去却十分年轻,俊雅茱秀,与那委顿成一团的干瘪金身断然不同。他此时沿着甬道下行,觉得那其中曲曲折折,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也寻不见当初所见的那颠倒天地的太清幻境,于其中旋转的朦胧人影。急切之间,环视四周,逼仄的空间仿佛大山朝他压来,便仿佛要将他挤在一处。有人似乎隔着遥远的石墙喊他的名字,拍打的隆隆声震得脑仁隐隐作痛。他一时听出是喻余青的声音,忍不住应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但那甬道又歪又拧,刚走了两步,却全然不知哪里是自己来时的方向,哪里是自己欲去的路途了。
他心下一凛,登时想起自己当初和金身初见之时,天地倒转、太清鸿蒙,似远及近。对自己道:“是了。路本没有前后,墙本不能杀人。我本就在梦中,要是和醒着没有分别,又何必做梦?要寻那梦中人,说不定还要往梦中去寻。那我不如再睡一会。”
他一想定了,当即闭上双眼,意识往内里继续一沉。
要是此时他身边有旁人,定然会大笑不解,哪里有在梦里还能继续睡着做梦的道理?人们平常偶尔也能在梦里做梦,那通常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若是能明白自己在梦里,就像明白自己在水里,却仍然能让自己继续下沉的人,岂不是违背了本能?即便内心要自己这么做,身体却很难尊令而行,就像我们的耳朵并非要刻意地去听,声音却传入进来,无法自行地断绝。但若凝神定心,全情贯注之下,却极可能做到“充耳不闻”。这原本就是一门极为高深的“三昧定心”的功夫,许多人本要花一辈子才能参悟,对他来说,倒是因为本性如此反而轻轻松松,只往下再一沉梦,那新的甬道又好端端再出现在眼前。
他这回倒也不急,便顺着方向往前走去,只觉那道路曲折蜿蜒,一会儿折向东,再一会儿折向南,又似乎向内绕了无数个弯曲回肠,便似走迷宫一般,处处碰壁。王樵倒也不急,信步由缰,突然想到:“唔,这么弯弯曲曲,倒仿佛我手心那一个凤字的纹路了。哈,我钻到我自己的手掌心里,我便做我自己的如来佛。这倒也好玩。”心念一动,神台清明,那迷宫便困不住他;脚下迈步,仿佛一日千里,陡然间眼前一片开阔,好像悬浮在天地之间的一颗星星。有个声音笑道:“很好,很好,澄心定意,抱元守一,梦里真幻之间,尚能持心立定,尤为难能。虽然花了些时晌,但你终于窥到门径,也不算太迟。”
王樵抬眼一看,面前又出现那青年朦胧身影。他一躬身道:“是沈老前辈吗?”
沈忘荃微微笑道:“唔,你不叫我师父吗?什么老不老,前辈不前辈的,听着真不舒服。”他语音轻快,说话间神采飞扬,仿佛十分年少天真,与他身份名号极不相符,丝毫没有师长的模样。
王樵呆了一呆,完全无法把他的形象和那金身舍利联系在一起。只好暂且搁在一边,想了想道:“以前做了我师父的多半给我气得吐血,一个个拂袖而去,说我这庸才不可造也。你要当我师父,自己可要想好。”他自己性子散漫,见沈忘荃不跟他叙说辈分,正好省的轻松。
沈忘荃大吃一惊,道:“……明明是你自己朝我叩头,习我心法,难道这时候还想要混赖?”
王樵也大吃一惊,道:“我朝你叩头,是瞧在你被供奉在佛龛之中,我那时病急乱求佛,请你保佑我家阿青不要出事,但你根本没什么灵验啊?”
沈忘荃笑道:“我是个被穿了喉咙、锁上锁链,活生生饿死后还被浇铸成金的可怜人,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怎么能保佑别人?”
王樵一怔,知道他说这话也是理,想到那尊金身看似华贵尊严,实际却惨烈无匹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那你现在是什么?鬼魂么?”他从来不惧鬼魂,小时候祠堂跪多了,反而对祖宗长辈的鬼魂颇为亲切。
沈忘荃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写在掌心的字。蜗角天地,暂寄一片神识。既然如此,你拜我拜得亏啦,那也没有办法,我拜还你吧!”说罢盈盈下跪,居然当真朝王樵拜还回来。王樵虽然平里洒脱无状,但也知道这人比自己高了三个辈分也不止,当下哪里敢受,急忙道:“使不得!”他思绪一动之间,周遭突然如水银倒置,虚空流转,两人陡然漂浮在半空之中,头顶一上一下,也就无所谓跪与不跪。他自己尚未明白,沈忘荃已经拍手笑道:“妙极!心随意动,我自岿然。你既然不让我拜还你,那你是答应拜我为师,入我一门了。快快,我传你武功。”
王樵生平最怕便是习武,一听到便筋骨发懒,肌理泛酸,五脏六腑里都要生出蠹虫来,想也不想便大叫道:“我不学!”一叫之后发觉不对,急忙补充掩饰道,“老前……不对,那个,沈大侠,沈老师,莫说我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根基,这辈子都跟武功没缘,我爹为此打断了蘸水的鞭子,更何况你这凤文和我家牵扯太重,我全家性命都搭在上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学的。”
沈忘荃叹了一声,问:“死了很多人么?”
王樵便将自己家中遭遇,以及其他晓得的部分,大略说了。他知道的不多,只捡了紧要的说明。两人相对而坐,言语似乎只触及片点,对方便明白了他要说的全部。沈忘荃轻轻点头道:“嗯! 王潜山……他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自作聪明了。但他用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凤文’,而多是我当年开山立派的嫁蛊功夫。想来他后来寻到了我那本《蛊盅纪》,便如获至宝,再也懒得与我虚与委蛇了。”他突然一笑,“嗯,你那天拜我,是为求我保佑你心念念的阿青。你自己学会了绝世武功,还怕不能护她么?那时候还怕她不对你倾心相许?”
王樵心下一哂,暗道你都不知道我心念念的人是男是女,便是神仙想必法力也不怎么行。便道:“这个一来嘛,他自己本领很大,从来都是他保护我,我何苦费这个劲来?二来绝世武功,想必极其艰深,如果它能有捷径,想必也担不起‘绝世武功’这个名头。我资质平庸,为人惫懒,对武学没有钻研之气,即便给了我,也是浪费。三来武功皆求取人性命,我不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