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58)
喻余青仍然最终是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能认得出来是我?”他声音里带几分嘲弄,抚上自己半边枯树一般的脸皮,“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这张脸是谁!”
石猴儿道:“玉儿,师父是怎么说来着?”
玉儿道:“师父教我们,观人先观魄,见性复见皮。问名需问脉,相骨先相经。”喻余青一怔,道:“那是什么意思?”玉儿道:“看人不是用眼睛看的,我看见你就知道是你,那要看魂魄,看经脉,看根骨,看本性。师父教我们第一便是如何看人,他说这世上顶着人皮的畜生太多,要我们一眼分辨到底是人是鬼。”
石猴儿呸了一声,道:“我看他就是最大的鬼,那时候但凡认错他,便要被他打得皮开肉绽。”
喻余青只觉得浑身巨震,没在意石猴儿说什么,追玉儿问道:“你师父这样说么?”
玉儿点点头:“师父是这么说的,并且还说了许多;但我明白不了,但看到你现在这样,又好像明白了一点。”
喻余青于武学之上有谓天才,旋即明白这是一门极为高深的心法口诀,怕只是两个小儿年岁太小,经历太少,口诀背也背了,怕也只能浅尝辄止。但于他而言,陡然听闻,只觉得魂灵一震,那些在武功之上缠绕他许久的困扰仿佛得解。
他不由得问:“你们师父是谁?”
石猴儿道:“我们师父死了,他是个大大的恶人。正因为他死了,我们才抓紧逃跑,免得再被他抓回去受罪。他倒是生得极美,可心如蛇蝎,又有什么用呢?我都背地里叫他老鳖精。师父不准我们直呼其名,也不准对外说是他徒弟。但他死了,如今这些都可以作废了。”他像是扬眉吐气一样,道:“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但听到过来往的人当面称他一声‘潜山散人’!”
第四十二章 人去玉楼空
潜山散人,那是江湖上人敬一声王潜山的号。这一切恩仇混沌,说到底也都仿佛是捺一根线,从王潜山这个名头下面穿过。先前他一心求死,万事都不过过眼云烟,如今陡然活转,那一切恩怨是非又得重头再来。浑浑噩噩之间,这名字像根针那般一扎,让他一个激灵踉跄着站起身来——“……三哥!……三哥在哪儿?”
两个孩子也惊起去扶他,喻余青纳头便往前跌跌撞撞走,没两步便踏得周围烧枯的廊阁上断裂残木萧萧而下,脚下一踩踏空,整一块廊板都向下落去。两个孩子哪里拉得住他?三人一并朝底下跌去。跌穿一层,尤有未止,那火烧后剩下的骨架嶙峋,一碰便化了火灰。喻余青心道不好,自己死也罢了,这两个孩子心地纯善,却为了救他要被拖累,那是他万万也做不到的,当即反手一抱,伸手抓住旁边的木头,一阻下坠之势,但那木头入手一捏,又成了齑粉。他伸手往前,内蕴劲力,心道要是有什么趁手武器便好。心念转时,那铁索居然仿佛有灵性一般,与他心意相通,猛地从上头追来,喻余青伸手一缠,挂住了胳膊,将他们三人吊住。石猴儿机敏,立刻攀住旁边的廊柱,和玉儿两个爬下一边去。孩子体重甚轻,有些摇摇欲坠的木头也倒撑得住。喻余青慢慢将自己放到一边的一大块看上去尚且结实的木台之上。他们跌到下层,都是上层攒下来的桁梁地板,还有大块石基,因此叠在一起,倒没有那么脆弱。
石猴儿瞧着他,斟酌道:“喻大哥,你要找的公子,是不是长这样儿,”他比划着,“脑门后胡乱挽一个髻儿,乱散散的,看上去没有武功……”
喻余青急道:“是!你见着了他了么?我最后救人出去时,能探看的地方都寻了,楼里剩下的人里没有他……他在哪里?可还好么?有没有事?”
石猴儿道:“我瞧见他在屋檐上说话,又听人叫他做王樵。后来乱起来,就不大瞧得见了。”他挠挠头皮,“那些人都很着紧他的模样,怎么能有事?你还是先顾着自己,这趟鬼门关走过,身子还没大好呢,嗓子也哑得厉害。”
喻余青原本心乱如麻,一心求死,千头百绪之间又种种奇缘纷乱沓来,一时转不到上面。如今死志既去,立即记起王樵的事来,只觉得一阵阵地急火攻心。虽然知道三哥明面上懒散邋遢,却着实不是蠢人,定能够逢凶化吉。但内心却始终隐隐不安;而石猴儿精明乖觉,他若是什么都不知,从开头便不会问;但若他问了,就其实是在探自己的口风。当即冷声道:“你有话瞒着我不说。你到底瞧见什么了?”
石猴儿只得道:“你别急,别急嘛。我见着他是因为他被那浑身白的怪人抓住了,大家都见了的,他说有什么凤文什么的,很是打紧。既然这般要紧,那自然不会出事,你放宽心罢。”
玉儿却忽地说:“啊,那个人呀。”石猴儿一凛,推她道:“玉儿,我们去拿果子来!让你青哥儿养了精神,明日我们才好慢慢从后山下去,找个镇子将养身子才好。”喻余青却一把捉住玉儿,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因为头脑里似乎有些毛病,不会作伪,断没有那个石猴那般油头滑面。他道:“玉儿,你也看见你哥哥说的那人了,是不是?他后来怎样,你要一字不漏地直说给我听。”
玉儿好生为难,一面看看石猴,一面看看喻余青;石猴朝她直打眼色,喻余青心中更为惶急,道:“玉儿,你不要骗我。你若骗我,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玉儿急道:“你不能不理我!”不去管石猴如何拉扯,张口便道,“我看见那人被绳子捆住了,吊在楼上晃荡。好多人争来夺去,把他像风筝线般地扯,那看上去还怪好玩儿,一会从东扯到西,一会从西扯到东,一会两边扯住了,都不撒手。后来楼突然要倒,一时间一乱,他就掉下去了。”
喻余青心头巨震,颤声问道:“……掉下去了?从哪里掉下去?”
玉儿比划道:“大约有六楼高吧。他们争夺间一松手,连人带绳子,一齐掉下去了。”
若是习武之人,从六楼跃下,也要几番借力,才能不受伤落地;更何况全身被捆住,又没有丝毫武功之人?喻余青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喃喃摇头,“不会,绝不会的。”抓着玉儿的手臂愈发用力,却兀自未觉。“你还看到了什么?他……他是不是受了伤?他摔在哪里?”
玉儿道:“好痛呀,青哥儿,你放了我。”
他兀自不觉,“你告诉我,快说!”
石猴儿心疼妹妹,见喻余青神色不对,急忙叫道:“在、在廊下的沙场那里,当时两边在争他,你来我往,打作一团,这时候顶楼塌下来,好几层都直往下压垮,人们一惊吓,顾着要逃命,手各自一松,就落下去了。”
喻余青整个人僵在原地,道:“……不会的。有人抓住他了,是不是?他伤得怎样?”两个孩子只是摇头;玉儿痛得一张脸煞白,石猴急叫道:“他摔死了也是那些人害的,不是我们。喻大哥,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我们好赖救了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见喻余青还未松手,也是极其果决,当即右手切了下去,斩他攥着玉儿的右腕。
喻余青心神激荡之际,浑浑噩噩,便好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仿佛被人抽去了脊梁,听石猴儿说“他摔死了”,见攻击来到,只觉得脑袋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回声,根本只是手腕一转,松开了玉儿,却翻起一掌,拍的一声,打中他肩头。谁料这一下却仿佛槌钟撞柱,喻余青自忖只用了半分力气,但石猴儿却哇地一声大叫,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一直撞穿剩余的木墙,砸在后面的山壁上,呕出一大口鲜血出来;玉儿急忙想过去查看,她甫一用力抓住木桁,想要荡身过去,却只觉一股钻心剧痛,急忙伸手一看,手腕上恰才被喻余青抓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黑色乌青,却也不仅仅是淤青积血,因为手腕半点力气也用不上来。喻余青也愣住了,他此生之中,即便是与习武的女子对招之时也从未下过如此重手,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所为。石猴儿喘息着叫道:“玉儿,过来!这位爷用不着我们伺候了!”玉儿小心地走了几步,捂着手腕疼得一张小脸冷汗淋漓,却又忍不住转头去看他。
喻余青站在原地,见她看来,一双眼里干干净净,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解,透彻得像是个琉璃镜子,照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来,一时间只觉得愧疚无地,反而往后退开两步,想说什么道歉的话,居然也梗在喉头,说不出口。玉儿慢慢爬过去,抱住石猴儿,“哥哥,你哪里痛?”石猴儿慢慢坐起,道:“喻相公,你家公子摔下去,是死是活,我是不敢断论了。但当时我似乎见到有人过去瞧他死活,抬他起身。后来起了火,就看不清楚了。”
喻余青点点头,道:“你……你还好么?我不想伤你的,可……”他看着自己手掌,“……我怎么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石猴儿忽然朝楼外地上一指,道:“啊,你瞧那个,是不是你家公子的衣裳?那日我见他穿的,就是那个位置跌下去。”喻余青急忙快步往前一探,烧剩的楼架之间,隐约能见到什么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时看不明晰,心中急切,便双臂一张,纵身往下便跃。玉儿惊呼一声,可眼前已没了他的踪影。
喻余青跃下如今已然千疮百孔形销骨立的高楼,也觉得自己过于急躁了一些,纵然自己轻身功夫甚好,也必然要找借力地点,否则也要摔得粉身碎骨。可如今身在半空,风声萧萧,却陡然觉得人如转蓬,轻若鸿毛,浑如无物,倒像是气流都托着他向前一般,气息渐长,周天轮转,当真是背生双翼,足若点波,正是轻功的至极化境。他心道:“那千面叟运功助我,却似乎令我继承了一笔不菲遗产,当真祸福难料。但这东西古怪恶心,……”他不敢再想,双足连环轻点,人已翩然落地,正如闲庭信步一般。
石猴儿见他走远,站起来抹去嘴角血迹,道:“我们快走。”玉儿睁大眼睛,道:“哥,你已经好啦?”石猴儿擦了擦嘴角,呸一口血出来,道:“他打我是真的,但我吐血是假的。”他张开嘴,让她看到咬破的舌头和嘴唇。玉儿道:“你没事,那最好了。我们不等青哥儿一起么?”石猴儿问:“你手还用得了力气么?”女孩摇了摇头。
石猴儿道:“我故意支开他的。他和我们才见他不同了。我闻到了和那千面老头一样古怪的味道。他跃下这么高的楼,能轻易使用那铁索,捏的你手腕上这个鬼箍印子,还有那张半人半鬼的脸,就像那老儿和师父一般。我从他身上嗅到好危险的感觉,我们得离他远远的最好,他发起狠来,说不定也要杀了你我。”玉儿张了张口,可终究什么也没说。石猴儿催促:“我们从后山鸟道走,他不知道路,追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