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26)
那船厢里倒还真没有什么不妥,两人虽换了干爽衣裳,相对而坐烤着炭火,倒像是刚争过一场谈判似的正襟危坐,面色肃然。王樵进去时只觉得自己不尴不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也不知他们聊了什么无从接话,想着怎么开口却被那文小子先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抓紧放下药碗正打算出去,却被贝衍舟叫住:“王樵,我便不言恩谢虚礼了,只问你们这趟泛舟过湖,是要去哪里?”
王樵收拢了脸色,他明白会在这里刚好碰到,想必不是巧合。“看来我们是殊途同归了。”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心照不宣。文方寄一挑峻眉,绷紧身子:“你站哪一边?”
贝衍舟却放松了笑起来,眉眼间又回了些先前的纨绔倜傥,若不是此刻面色虚白,还要更是鎏秀一些。“我倒是想问问樵老弟哪里寻来那么个罕世美人,怕是难顾人间俗事,只想做天外神仙。”
王樵倒是一愣,笑道:“说什么话,你们见过的啊。你还给他做过面具——”
两人都是一怔,许多过往对应起来,倒也并不难猜;文方寄拧起眉头,“他是鬼面青狐!”
贝衍舟心下了然:“果然是他……那看来你这一趟是要为南派出头了。”
王樵烦心地坐下来,耷着肩弓着背,挠着脑袋觉得麻烦至极,“我出什么头?北派手里有十二家的把柄,十二家又拿住我的软肋,不得不过来走一趟。我哪一边也不站,我和他一起来,就是为了把这一个劫平了的。……哎,你们把药喝了,仔细别冻伤了肺腑。”
贝衍舟伸手想去端起药碗,袖口露出一截手臂,只见一圈细牙咬链如野兽犬齿一般,此时已经全嵌入肉里,磨出一道细细血痕,整双手被勒得全无血色,冰冷颤抖不已,居然连一碗水也端不起来。文方寄急忙托住他手中险些翻倒的药碗,绷着脸接过舀勺喂他,一面道:“耽搁不得,我们得抓紧回去了。”贝衍舟摇头道:“难得因祸得福,撞见王樵他们,趁着还没来人把我们抓回去,还是赶紧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王樵问:“北派还在要挟你,要你替他们在十二家面前打阵前风?”
贝衍舟苦笑道:“他们给我捆上这蚀骨银箍,赊了我这一双手使不上力气,叫我投鼠忌器,只能听他们吩咐行事。每日若是不定时去他们那里打铆,这东西不用十个时辰便能把我一双手铰下来。没了手对我来说可比没了命还要惨些。”他顿了顿,转过话来,“我倒是没什么紧要,只是他们这趟铁了心要重修十二楼,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为了拿住十二家的把柄?”
“十二家的把柄,他们拿到图谱时自然就已经拿住了。那廖燕客不是池中之物,他硬要我造起楼来,自然是为了非得拿到当年的传国玉玺不可。”他低声道,“这五年我虽然是阶下囚,倒也不是混吃白饭,把他们看得清楚。他们没有急着动手,而是韬光养晦,三管齐下,先是要拿住十二家一直垄断的江东地界;再来借十二家的刀杀人,以当年恩怨为由,打着惩奸除佞的旗号,好对南派教宗动手来‘主持武林公道’,这便名正言顺。他一箭三雕,却是为了掩藏真正的目的。你若觉得他们只会止步于称雄武林,怕是想错了。”
王樵点了点头,他这五年吸风饮露,倒也不是两耳不闻世事。“我听说北派与鞑靼名为对抗,实则交从过密。他们一个武林盟会,要寻前朝玉玺却也好玩得很。”
“北派借铲除鞑虏为名,手握义军。当年以武犯禁,至于堰天之灾,便是由于武林人士参与朝堂政变所起。如今他们若是拿住十二家,压制南派,便一统武林,自然得地利;身居盟主,手握军权,侠名远播,一呼百应,自然是人和。他现在只差天时未到——但像那样的人,天时未到,他可不会乖乖去等: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时不来造我,我便去造时。所以,当年十二家留下的这一招遗棋,他便要盘活来用了。”
王樵打了个呵欠,看看水中天色:“……也不嫌累得慌。那玉玺总不会在楼里藏着?”
“我想那倒不会,否则岂不是太过明火执仗?但这楼一定与玉玺有关。最初的建造图中,这是一处套楼偃机,便似大盒子里套着一层小盒子一般,也就是说有楼中夹层,这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十二楼其实是变相的十二家宗祠,因为他们当年故事和隐晦身份,无法开宗明义地祭告祖先,所有原本的真实姓名、家族宗谱,种种情由都藏在套楼内侧刻写。这自然都在图谱中有所记载,但这也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这楼的建造依仗的数术风水尽是归藏易数,可楼中穹顶上刻有的天璇图上,却是反的……”
王樵只觉得脑仁疼,“等等等等,具体便不用细说了,这一项唯你是行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十二楼建造极其精巧,是一处我平生见过除弇洲岛以外最大的偃机,我派祖上先师怕是为了它连命都搭上才能做得出来。但它当年没有启开,如今重建也无法启动,是因为欠缺某些必要的条件。”
“什么条件?”
“如此巨大的偃机,条件定然非常苛刻,万难达成,否则万一不小心歪打正着,岂不是好笑?我猜定是与‘堰天灾’有关,否则十二家也不会那般恨沈忘荃入骨。”他顿了一顿,“那可能最终便和你有关,因为你是当年堰天灾始作俑者的唯一传人了。”
正说到这,外面突然传来俏凌凌的两道话声,齐声道:“那倒也不见得。”
一掀棉帘,走进来一对少年男女,女孩浑如美玉雕成,毫无藻饰,肤如凝脂,眼如点星;男孩却机灵跳脱,好像个猢狲转世,一双眼滴溜溜打转,没一刻能好好安生。两人一躬身道:“文公子,贝先生,各处都寻你们好久,担心出了事;请跟我们回去吧。”那少年转脸瞧着王樵,嘻嘻笑道:“希樵真人也一并来吧,我家主人等你好久了。”希字是王樵在修道时的行辈。
王樵隐约觉得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可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曾见过;贝衍舟和文方寄相互换过一个眼神,又朝王樵点了点头,只得站起身来,好像凭他俩却拿这两个孩子毫无办法似的,起身走出船厢。“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明明将船泊在湖心随便一座小岛上,这湖上纵横千岛,即便一个个找去,也不可能这么快便寻到。
那少女道:“我们循着歌声来的。”她朝着站在岸边,一脸冷肃之气的喻余青微微一笑,“我听到你唱歌。那是我唱过的曲儿……你还记得。”
喻余青却认出了他们俩。当年城里的小偷兄妹,如今已经抽开了身条,长得半大;只是精神头彩都显得好得很多,面颊丰腴,穿着也干净利落起来。“如今我们以石为姓,禤先生给起了大名,叫石中侯、石中玉。”那猴儿般的少年嘴如炮仗般噼噼啪啪,道个不停,“玉儿的癔症也好了不少,如今几乎不发作了。喻宗主也在这里都最好不过了,大家一起回去,还热闹些。”
喻余青微一扬眉,按手而立,“若我不从命呢?”贝衍舟望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和这两人硬拼,居然似对这两个不过半大孩子颇为忌惮。
喻余青也没有把他们看低了去,他晓得这两个孩子来历,更兼刚才他虽然闲来无事哼唱几句,自知自己嗓子坏了,又怕打搅到他们舟中夜话,怎会大声?这两个孩子居然听得清楚他唱什么,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他与王樵、文方寄居然都未察觉异样,直到他们出声叫话,这才惊觉。
可那石猴儿——如今该叫做石中侯了,却只是抬额耸肩,一副无所谓模样:“不来便不来,喻宗主和希樵真人都请自便。”
玉儿——如今该叫做石中玉了,她道:“这勉强不来,也不用勉强,便像这水,”指了指船下摇曳波光,“天地平了,它便贮足;天地倾了,它便流淌。”这话里满是机锋,却又平平;两人一左一右,挽住了贝衍舟,一使轻功,居然在水面轻踩觳纹,踏波而去。
反而是王樵一凛,叫道:“留步!”三两步提起缆绳,飞身而起,与那舟上轻一踏,小舟借力荡开,仿佛无风乘浪,直追而去,片刻便赶上前头;王樵横摆拂尘,贯力一击,那水面陡然绽起一丈水墙,水面波棱陡起,再无平镜,那两个孩子无处借力,只好带着人翻身上船,几人在船梢各边站定,那纷纷水帘才如雨兜头落下。
石中侯抓耳挠腮,腆着脸皮笑道:“我们耽搁得,贝先生耽搁不得了。他这样宝贝的一双手,便是少许失了灵巧那也不行啊,这般箍着血脉不通,即使只是伤着皮肉,也不知道落不落得下病根来。我们不想和你为难,反正日后总有相见时日。”
王樵一扦眼皮,道:“我只问一句:……你们为什么也会‘凤文’?”
“真人好眼力,”小少年不以为忤,“所以我们一来便说了嘛,只有您是凤文传人的说法,那倒也不见得。”
说话间喻余青也飞身落在船舷上,对王樵道:“他们是王潜山的弟子。”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两个孩子当年虽然资质不差,可确实应该没有学到多么深奥的功法,根基也扎得歪歪斜斜,行动之时,仿佛更多的是依仗本能直觉。如今王潜山已死,他们难道在这短短五年之间,居然自行顿悟了不成?
不过转念一想,想到自己与王樵也同样境况今非昔比,倒也许的确是自己窠臼了。他开口问:“你们如今也在北派门下做事?”
石中玉仍然眼中一丝杂质也无,黑发如瀑在耳畔松垮垮挽个髻儿,道:“我听猴儿的。”石中侯则仍然没规没矩地滑稽脸,口不对心地道:“总得混口饭吃,哪儿不是吃呢?既然盟主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就来了嘛。”
王樵可对这个皮小子嘴里一个字也不肯信,可也不能再留他们,只好眼睁睁送上岸去,看他们离开。谁知没走两步,那少女突然欠腰回身,手指轻弹,没防备间一股骤风陡然迫至口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王樵大惊之下,急忙携了喻余青的手往后疾退,拂尘云丝一拧,抹过岸边柳枝扶风,长蒲带水,湖间薄雾,缠搅做一处,挡过一劫。饶是如此,那一股大力也推得靠岸行船往后漾开轻波,缓缓滑出数丈,那少女才轻轻颔首道:“多谢师叔赐教。”人影一晃,没在夜色当中。
两人被反力跌回船舱,王樵瞪眼道:“好厉害的小姑娘!一点亏都不肯吃。我不过弄湿了她的衣裳,难道就要摔我一个……”他话音未半,只见自己手上拂尘的麈尾却被震得根根断落,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执柄,仿佛剔除了三千烦恼丝。
喻余青愣了半晌,忍不住一个徉倒,朝他贴耳笑道:“你算出不了家了,你这拂尘倒是替你先剃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