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01)
汝凤生定定看着她,从她脸上果然瞧见了几分熟悉的影子,心头大震之余仿佛重见故人,一股亲切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道:“……那很好啊!那你学会了没有?”
“我是学不会的。再说,家里人对我都很好……太爷对我尤其好,我怎么能下得了杀手?”她叹了一声,道,“老爷爷,我要你答应放了我世兄和喻公子下山去,我就把那经文给你。您武学如此渊博,本领又是当世第一,一看肯定就明白了。”
汝凤生听她夸耀抬举,老怀犹畅,却不知这是王仪惯常的把戏了。道:“我又没有要拿他们两个小辈怎么样,我这一门的诸多毒术与解法不传外人,偷学盗经者死,所以我把他收入门墙,再传授解毒之术,难道亏待了他们?哼,你要放他们下山,是嫌我南派的功夫,不及你十二家的正宗吗?”
王仪急道:“不是,您的几位弟子就在外面,正商议您百年之后如何着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寻到长生不老的法门。”
原来王仪先前等在殿外,谁也没在意她。过不片时,张元伯赶了上来,劈头就问:“那姓喻的小子进去了么?”二鬼都说了是。张元伯道:“怎么,难道还真要收他做关门弟子?老大认不出来,你们还认不出来吗?他不正是那日拦山道上的金面怪人,他求师尊救的不正是我们找寻的凤文传人?若不是他们当时不愿跟我们上山,老三怎么会被师尊发怒处死?他算计好要让师尊答应救这王家小子,岂不是杀不得他了?”
赵朗为人圆滑,道:“二师哥,你莫要心急。师尊如今散功已毕,自然天岁将近;仇家也死了,百年恩怨,我看也可以揭过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也得为今后打算才是。”
张元伯睁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师尊的修生长岁之道,你我都知,多半就归在这凤文上。等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们鬼蟾山再无一人会这长生之法,岂不是令人耻笑?”
张元伯双眉一轩,道:“怎么,师尊散了修为武功,就不是你师尊了?师命就可以违背了?仇家便不是仇家了?”
赵朗微微笑道:“师尊答应救的是那姓王的小子,我看倒是徒有虚名,救之不妨。但我们这位新收的师弟,身上那蛊和师尊正是一样的。师尊殡天之后,要拿他如何,还不是看师哥们的意思。”
张元伯怒道:“师尊收他入门,那就是我们的师弟,一同门人,一般教诲。”赵朗道:“师弟若犯了错呢?”张元伯道:“那时候自然由掌门人责罚。”赵朗道:“他害死了三师哥,该不该责罚?”张元伯一愣,这倒是趁了他心意,但他知道史文业性子不同,道:“大师哥说不定不会答应。”钟士贵笑道:“大师哥今日要下山接引一位贵客,半晌回转不来的。”赵朗抓紧道:“我们也不害他,只是师尊神智不太清楚了,留小师弟讲武的时间长了些,衣服上的檀香散去,他没习过毒经心法,那月蟾香木自然会毁了他精神。只待把他引入忘情谷里,和那些女人一样关着,谅他也逃不出去。”
王仪听得心中大怒,心想丑狐儿为救你们险些丧命,你们枉为前辈,却不知感恩也罢,居然但这几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却也不敢出去与他们当场对质。师兄弟三人又说了一会,却又说犟起来,原来谈到谁来继承教宗之位,又是一番争执。虽然作为老大的史文业一直执掌教中事务,但他武功没有另外四位兄弟厉害,更何况他不赞成修长生之术,而另外几人都认为这是蟾山教宗之本。张元伯虽也这么认为,但却坚持以师命为本。钟士贵年纪不算小了,心境还很小,嘻嘻哈哈说道师尊现在根本脑袋就没几天清醒,更何况成日在殿内呆着,根本不理睬我们问安,要是糊涂说出让死了的三师哥做教宗的话呢。这倒是触了张元伯的霉头,几乎立刻便动了手,三人砰砰乓乓,打作一团。
王仪见他们争得昏天暗地,无暇他顾,正好趁机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跃上蟾头香的位置,躲在香炉后头,吸饱了檀香,想了想,伸手将香炉里和香案上剩下的香全拿了,塞进怀里。她身量本就轻盈,轻身功夫更是矫若飞燕,偷偷摸入殿中,三鬼均没有发现。她一心只想着相救喻余青,一时也顾不上害怕,刚走入殿中,却就正好听见蟾圣在对喻余青传授如何帮王樵解毒的法门,听到他问:“你想不想和这个人共天长地久?”头顶仿佛被猛地砸中,站在柱后动弹不得,头脑里霍剌剌地炸得生疼;再看那丑狐儿,只见他怔怔望着王樵,难以作答,脸孔明明毁坏得不成样子,但一双眼里仍然缠绵不已,柔情无限,仿佛秋水粼粼,尽是波光,清愁翦翦,满城风絮。
王仪出身大家,名门闺秀,最重礼法;她虽然隐隐约约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有时候也嘲笑柳桐君早早动心、傻傻痴情,自己身边也并非没有追求者,但多半总是好玩而已。太爷让她嫁给王樵,她最初心不甘情不愿,是看不上这个惫懒又无状的家伙,怕自己输给柳桐君一筹,面子上多么过不去。后来却大约因为同仇敌忾,共同经历生死,又相熟许多,好感更增,觉得亲切自然,想到他将来是自己的丈夫,便似自己世上的亲人了。
但这一路行来,无论巧合与否,她却始终是和喻余青作伴。以她在家中的身份地位,族中子弟即便青眼,却也没有人敢当面轻薄于她,他却屡屡作弄,初见时便对这轻浮浪子又恼又恨;后来经历这么一番纠葛,再知道当初日夜相伴的人便是他时,那心中震动不可同日而语。但自己懵懵懂懂,也仍然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反而只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直到今日听得这一句“天长地久”,见到他握着对方手掌喃喃自语,透出那些缱绻情意,陡然之间便什么都明白了;但明白的同时,也像被冷水从头到脚浇个通透。心中一瞬欢喜,一霎痛恨,一顷厌恶,一遽伤怀,紧接着是绞做一起的失落和酸楚,好像片刻之间便尝尽了百味。待那疼都变得隐隐地像竹刺埋在皮肤下头,她才恍然想到:“啊,这就是喜欢了。我其实在给他狐儿面具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故意装模作样的‘老前辈’呢。我当时就有些瞧破了他的秘密,可我偏偏不说。我怕我问了,他不是个‘老前辈’,就不能和我一同走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笑,一道凉凉水渍冲开淡淡脂粉,从那张俏美脸庞上滑落下去。
她不忍再看二人缠绵情致,心想他既然爱极了樵哥哥,定然会和他天长地久,两厢厮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想到自己却叛出家门,无处可去,母亲还要让她杀了家中人报仇,她既然不愿,那连母亲的面也是见不了的了。只觉得天地之间,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一个关心自己的人,看见蟾圣往后殿走去,便当即跟了上去。心想:“母亲要我去十二楼上取凤文的原文,就藏在天璇的匣子里。她说那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学了好替沈家报仇。可我不能杀了哥哥、叔叔、伯伯他们。我也学不会,那个盒子是个极其复杂精巧的机关,根本打不开。我原本可以请弇洲先生帮我打开盒子,可是当时情况危急,我把那一次机会用来救樵哥哥了。我不后悔,其实我松了口气,那个东西不打开也好。”
蟾圣听她说自己的几个弟子不顾他的命令和死活,心心念念都是长生的法门,不由得冷冷一笑,却也倍感凄凉,道:“长生有什么好?我活了这么久,却没有几天是快活的。我以前也觉得活得久了,便总能有机会赢回来,总有时间去做原先来不及做的事。可现在想来,到底为什么要活得长久?我多活了一百年,想做的事都没有做到。”再瞧王仪时,见她粉靥淡痕、双眸含泪,如同清晨带露的花朵,携了她手道:“我个武功尽失的老头子,想死也便罢了;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却也不想活了,和爷爷说说是为什么?”王仪见他说得亲切温柔,一时忍不住鼻子一酸,脸孔皱成一团。汝凤生轻轻拍了她手,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喜欢的人不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他豁出命去,他却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怕是你在这儿死了,他都不知道你是为他心甘情愿死的。”王仪被他说中心中酸楚,毫无防备地点了点头。却陡然呼吸一窒,被他如钢钳般的五指紧紧扣住了喉咙。
“闭上眼,乖孙女,活着老大没有兴味。你陪爷爷一起。”他微微笑起来,朝门后瞥了一眼。“他知道你是心甘情愿为他死的,管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事。”
第六十八章 红尘障目香
喻余青大惊之下,见王仪咫尺间便要毙命在汝凤生手底,只得冲出来阻拦,但他身上使脱了力,如今一用内劲,五脏六腑便仿佛倒转过来一般,仿佛那怪蛊的根茎要戳穿血肉长出体外,痛得浑身打颤,跪倒在地。汝凤生见他没有将蛊放出,冷笑道:“我教你救命的法门,你却不信我?”喻余青喘息着道:“你快放开仪姑娘再说。”
汝凤生从青年时起为求新鲜人心入药,练就这一手刚硬无俦的五指硬功,是外家功夫的巅峰。他浑身修为虽散,外家功夫却是散不了的,只要他想,一个念转便能捏碎王仪的喉骨。只见王仪整张脸涨红逐渐发紫,双手扣在脖颈外侧不断抽搐。汝凤生微微放松了力道,道:“你要救这小妮子,之后娶她为妻吗?”喻余青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蟾圣笑道:“你不娶她,她活着也不快活,不如现在死了得好。”
王仪挣扎时从头上摸下一柄金钗,猛地朝蟾圣扎去,但她无法呼吸,手脚乏力,这一下毫无准头,被蟾圣轻轻一推便荡开了。她听见喻余青犹豫不答,只觉得万念俱灰,将钗柄倒转,朝自己胸口扎去。喻余青惊道:“使不得!”夹手去夺她手上的钗子,却用不上力气,情急之下,将手掌一张,王仪本抱了必死的心,那钗子扎进了他肉掌之中,整个钗身几乎透骨穿出。
汝凤生一怔,手上放得松了。王仪透出一息,见喻余青整只手掌鲜血淋漓,又是他救了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酸,泪水涔涔而下。汝凤生冷笑道:“奇怪!奇怪!这小子丑得枯树皮也似,多看一眼也骇人,居然还有人会爱上这等模样。”
喻余青忍痛道:“老祖宗,你放了仪姑娘。我这般丑陋,怕也活不过多久,是配不上她的。”
汝凤生一生陷于“武学障”,心气极高又心胸狭隘,致于自作自受、害人害己,余生虽得长寿,却与爱人相隔千里,不得善果,苦于痴缠,不得相见;因此生平最恨的便是能够痴情相守、许诺终身之人。凡是憎情恨爱、满心报复之人上山求教,他总是不吝传授本领,令其能开宗立派;但若是两情相悦、恨不能终身厮守之人上山求他,则多半被他关在后山山谷里,硬生生拆散两端,梅九的妻子秦香宛当初憎恶男子负心薄幸,走投无路时上山来求南派教宗指点迷途,他便传了她足以开山的本领,让她能够成为窈月葬花宫的宫主;但后来与梅九两情相悦,因为对丈夫一往情深、不忍加害,只得自身受噬,再上山来求恳救命时,他却把自己昔日的徒孙做成了养精的蛊盆,成了半死不活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