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99)
之前在醉春意楼,祁听鸿要带个县学最好的朋友回来,大家因此见了句羊一面,但银碗儿并不知道他就是片雪卫的指挥使。
银碗儿兴高采烈地又道:“他居然还认得我,说,你出来当叫花啦?我说,对呀。他说,也挺好。”
薄双微微一笑,银碗儿道:“他说,我有个东西,你帮我捎给薄老板,好不好?我说,我早就不在醉春意干了。他说,你不是小叫花么,小叫花帮人跑腿,理所应当。然后给了我一吊钱。”
怪不得银碗儿早早收工了。薄双道:“捎的啥东西?”
银碗儿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上是个药瓶,说道:“是这个东西。他说,这个药专门治痛症,吃了就没有痛觉。”
薄双道:“我看看。”银碗儿便拔开瓶塞,倒了一粒在手心,递到薄双面前。薄双长长叹了一声。
银碗儿道:“他给你切碎啦,每次只吃一粒,对身体损害就小。但他又说,到底要不要吃,选择在你。”
银碗儿完全不懂,句羊为何要多提这句话。薄双伤成这样了,还有不愿吃药的道理么?
但薄双一眼就能认出来。即便药丸切碎了,在昏暗的密室里颜色也不同,她还是能认得出,这就是苗春吃的两颗禁药。苗春本来瞎了一只眼,痛得直不起腰。吃了两颗药丸,力气陡增,一下把三就黎杀了,险些把她也杀了。
银碗儿点了点,说道:“切碎了一共有四粒,你要不要吃?”
薄双默然半晌,轻轻说道:“你把药瓶,塞我枕头下就好了。藏得好一点。”
将将放好药瓶,只听密室的暗门一响,上面传来两个声音。祁听鸿道:“谈老先生,请进,请进。病人就在下面。”那位谈老先生说:“怎地藏在这种地方。”
随后梯子一前一后,爬下来两个人。当先是祁听鸿,爬到梯子半截,松开两手,一跃而下,笑道:“薄姊姊,这位是谈老先生,言炎谈,谈老先生是太医院的院判。”
听说来人是太医院院判,银碗儿也不敢怠慢,搬了板凳,拿抹布擦了一圈,推过去给谈太医坐。
掌了灯来,谈太医看清薄双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祁听鸿紧张不已,问:“谈太医,这能治得好么?”
薄双左腕皮肤烧得干干净净,缠了布条,但是一碰就流脓水,没办法诊脉。谈太医只诊了右腕,久久地不说话。祁听鸿也不敢开口问,反倒是银碗儿问:“谈太医,怎么样?你治得好么?”
谈太医道:“试一试吧。”抬起右手,要有人给他递纸笔。然而此地不可能有文房四宝,银碗儿拣了一根烧黑的柴火,叫谈太医把药方写在墙上。
写到最后,多数药材和华神医那方子是一样的。谈太医原先说那方子是“胡来”,现在开得差不多,祁听鸿已经猜到一二。但他又想:“或许剩下几味药不一样,效果就天差地别呢?”
千恩万谢,送别谈神医,他就又去药房抓了一副药,煎给薄双喝。喝完了,祁听鸿问:“好一点么?”
银碗儿插嘴道:“哪有这么快起效的。”薄双道:“确实好一点。”祁听鸿于是送她一颗冰糖。薄双失笑道:“可不要拿我当小囡哄!”
这天晚上,祁听鸿难得睡了个好觉。他跟着小叫花们打地铺,盟主、金贵和谭先生睡在楼上,顺便可以守夜。薄双深夜轻轻叫道:“神剑?睡了没有?”
叫了几声,祁听鸿都没有应。薄双想他是睡熟了,于是慢慢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银碗儿带回来的药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药瓶有个瓶塞,凭她受伤的手是拔不出来的。薄双张口咬住木塞,往后仰头。
“啵”一声,药瓶开了。薄双忙把瓶子塞到被子里,凝神细听,祁听鸿仍旧没醒。她把一粒药倒在手心,看了又看,终于吞下。
接下来数天,薄双一天天地见好,不像之前恹恹的,只能靠在床头。齐万飞起初以为是所谓回光返照,私下找众人商量了一番后事。后来见薄双话也多了,更加活泼爱笑,也放下心来。
薄双看见新衣服,欢天喜地,叫银碗儿帮她穿上。精神一好,甚至能下地稍走两步路。大家觉得她是要痊愈了,也都很高兴。
大年三十,祁听鸿出钱做东,买了许多酒菜,请大家吃年夜饭。底下密室太过狭小,而且不通风,不好生火,大家便把桌子抬到地上,收拾灶台、锅碗,在上面烧饭。
薄双闲不下来,也要上去帮忙。金贵去旁边木匠铺偷来一张太师椅,众人合力把她抬到楼上,坐在灶台旁边指点。齐万飞、金贵和谭先生对庖厨事宜一窍不通,只能添乱,曾经当帮工的银碗儿一跃成为掌勺,让祁听鸿给她打下手。
做蒸的、煮的比较简单,但是碰到煎炸之类,要求火候的菜色,银碗儿就拿不定主意了。炸一个肉丸,薄双大叫:“要炸糊啦!”祁听鸿一看,果然糊了,银碗儿还没头苍蝇一样找盘子。炸一个春卷,锅里乒乒乓乓,比外面鞭炮还热闹。炸完以后,薄双把每样菜都偷尝一口。银碗儿已经吓得欲哭无泪,说:“我再也不炒菜了。”薄双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做完大菜,剩下蒸米饭、包饺子了,祁听鸿看薄双热得满头大汗,说:“薄姊姊,歇一会吧?”薄双点点头,祁听鸿便把她连人带椅搬去巷口。
这片地方没有人住,即使快要过年了,路上依旧不见人影。从胡同口望出去正好有片晚霞,胭脂红色,千娇百媚,遥不可及。有一颗冰忽然从屋檐上跌下来,掉进祁听鸿衣领。祁听鸿冷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正因为此地人少,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就尤其明显。祁听鸿故意不理,但薄双也瞧见了,说:“指挥使来看你了。”
祁听鸿大声道:“才不要理他。”那人影果真停下脚步。祁听鸿有点懊恼,还有点过意不去。薄双笑道:“好吧。”也不劝他,静静看着夕阳。过了一会,薄双突然说:“神剑,你说我该葬在哪里?”
祁听鸿骇然道:“说啥呢!姊姊一天比一天好了。”
薄双笑道:“好啦,说我老了以后的事体。”祁听鸿小心翼翼道:“姊姊家在杭州吧,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薄双摇摇头:“在杭州过得太苦了,天天弹呀唱呀,陪人喝酒,真是讨厌。来顺天府反而快活。”
祁听鸿道:“那就在北平。”薄双看向天际,幽幽叹了一声,又说:“北平冬天真冷呀!天干物燥,容易着火。”
祁听鸿心里一动,说:“去苗疆。”薄双嗔道:“讨厌。”然而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半晌,薄双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
祁听鸿道:“梦见啥?”
薄双道:“梦见三就黎说,给我起了个苗语名字,不过我不记得了。”
祁听鸿不愿她太伤神,说道:“黎前辈放不下心,回来看姊姊了。”薄双咯咯笑道:“是么?”又说:“给你唱首歌罢。”清清嗓子: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
唱一句,薄双停下不唱了。祁听鸿问道:“后面呢?”
薄双道:“嗓子坏了,唱得不好听。”
祁听鸿心知她不是介意这种事的人。至于她为何不往下唱,祁听鸿也有点猜到理由。这首曲子调子不像江南小调,更像是西南那边的民歌。
果然,薄双纠结一会,还是开口唱下去:“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祁听鸿垂眼看去,薄双穿着新衣服,大红比甲,蓝绸长裙,喜气洋洋,头发是哑女盘的,盘得也很整洁。夕阳返照之下,看不清她满身伤疤,只有一个温柔婉丽的剪影,和三年前初见时无异。
唱毕,薄双说:“那天叫他回苗疆去,不要来招我,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祁听鸿不响,薄双笑道:“也不是说多么舍不得他,不过是后悔故意气他了。”
祁听鸿隐约听出来,薄双不止是讲三就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