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32)
一刻钟后,殿外响起一声清哨,宛如鹰唳。这是片雪卫召人集合的哨响。朱棣从桌前抬起头,笑道:“句大人,回来了?”
句羊从梁上跳下,行了一礼,道:“昨天回来的。”
朱棣道:“想也是。你要不在,苗春不敢吹哨子。”又说:“句大人,吃过饭没有?”
句羊道:“吃过了。”朱棣道:“吃的甚么?”
片雪卫当值的日子,不准吃味道大的食物,也不准吃连汤带水的东西。句羊如实道:“吃的干粮。”
朱棣笑道:“除夕夜了,这么可怜。饿不饿?”
句羊倒没觉得自己可怜,道:“句羊不饿。”朱棣说:“不像话,叫他们送点东西进来罢?”
句羊忙道:“当真不必。句羊吃饱了才来的。”朱棣已经喊进来一个宫人,吩咐道:“还有甚么点心,糖饼,甜的东西,都端进来罢。”
没多久,两个宫女端来一碟五色枣沙冷团子,一碗冰糖燕窝。朱棣把团子递下去。句羊跪下谢恩,接过来一口一个地咽进肚子。
朱棣好笑道:“急什么,一会噎着了。”点点桌上的冰糖燕窝,又道:“这个带汤的,你不能喝罢。”
句羊道:“不能喝。”朱棣笑道:“朕就知道。就算朕说能喝,句大人也不管的。回府衙自己罚自己,是吧?”
句羊要是不答话,太不合规矩,于是说:“是这样。”
朱棣挥挥手,放他回梁上了。过了一会,朱棣又道:“句大人。”
句羊跳下来道:“句羊在。”
朱棣叠了一张笺纸,拿案上小刀左右刻刻,道:“朕以前学会的,有点意思罢。”
他从纸里取出来一列小鸟,慢慢展开,纸鸟排作一个“人”字,所以是鸿雁。朱棣用的笺纸洒过金,雁身上也就洒金。朱棣把这排鸿雁递给他,道:“给你玩了,今年辛苦句大人。”
句羊跪下谢赏。朱棣笑笑,打个呵欠,说:“这算什么赏。熄灯罢。”句羊把纸鸟收入贴身内袋,吹灭殿内蜡烛。
翌日,正月初一清晨,大雪初霁,万里无云。新建的奉天殿扫过屋顶积雪,金瓦红墙,壮丽十足,高高立在白玉阶梯的最顶端。俯瞰下去,除穿绯袍的朝臣以外,从南至北的属国使臣,各从四面八方赶来庆贺。朱棣穿玄色外袍,肩膀左日右月,两边广袖纹饰八爪金龙,冕冠十二旒五彩珠,遮住眉目,从殿内缓缓走出,站定高台之上。底下群臣一片片跪下,司仪声若洪钟,高喊:“山呼!”群臣叩首道:“万岁!”司仪二喊:“山呼!”群臣又叩首道:“万岁!”末了司仪喊:“再山呼!”群臣应和:“万万岁!”排山倒海。喊完之后,回音久久绕梁不散。句羊隐在殿内的黑暗里,也叩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喊罢山呼,一轮鲜红朝日,从东方冉冉而升,照耀京城广袤雪地。
第22章 快雪时晴
从奉天殿回来,句羊总算得歇了。他在京城没有置宅,一般就睡在府衙的里间。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句羊躺了一会,居然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从书架顶上取下一本《千字文》。这书颇有年头,用的也不是好纸,纸页已经起黄斑了。好几个月句羊没在府衙,别人不敢进来打扫,书顶上积起厚厚一层灰。句羊拭掉灰尘,翻开书页,中间掉出来一串纸鸟。
这串纸鸟排成人字,和朱棣昨天赏他的一模一样,但是是草纸刻的,泛黄发脆,碰得重了就要碎掉。
念《三》《百》《千》的时候句羊才四五岁。朱棣或许已经忘了这回事,但多年以来,纸雁夹在书里,从燕地辗转来到金陵,直至迁都北平,又折返燕地。归去来兮,就和真正的鸿雁一样。
句羊把新得的纸雁拿出来,夹在“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这页。周思纂编《千字文》时还讲东京洛阳、西京长安,现今时过境迁,二京已经是北京顺天府、南京应天府了。
句羊合上书,放到架上。正要回床上睡,房门被人叩响。句羊只好穿齐外衣,束了头发,起来开门。苗春站在门外,道:“句大人。”
句羊挡在门口,问道:“什么事?他招了吗?”
苗春笑道:“讲了一点,但不太多。问了半天,讲他是方孝孺派来的人,算条汉子吧。”
方孝孺是建文忠臣。朱棣攻破京城以后,叫他来写诏书。方孝孺提笔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被朱棣诛了十族,凌迟处死。句羊默然半晌,问道:“查过没有?是不是真的?”
苗春道:“搜过身了,没找到信物,也没找到毒药。应该没说谎。”句羊道:“要是真的,把他杀了罢。”
说完句羊要关门。苗春拦着他道:“句大人,是有别的事情找你。”
句羊叹了口气,让到一边让他进来。苗春大大咧咧,坐在句羊床上。句羊指着旁边椅子道:“坐那。”
苗春换了位置,说道:“句大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县学?”
县学本来要过完上元才授课,但句羊和祁听鸿约了时间,道:“十四回去。”苗春犹豫道:“句大人,这件事本来不该我说。”
句羊道:“怎么?”
苗春道:“句大人,你和县学一位同窗,是不是走得太近?”
句羊不答。苗春又道:“不是说片雪卫不能交朋友,但得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句羊仍旧不答。苗春强调说:“这话本不该我讲,是吧。”
句羊道:“太近了么?”
苗春赔笑道:“句大人心里自己有杆秤在。”句羊不响。苗春道:“这位同窗,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回句羊想了很久,苗春以为他又不答话了,刚要开口,句羊说:“是羡慕吧。”
苗春一愣,嗤笑道:“句大人羡慕别人?他多考两辈子科举,未必有句大人官儿大。”
句羊道:“我没有品级,不算官员。”苗春道:“总之是那个意思。句大人要银子有银子,官家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县学这位同窗,有什么地方值得句大人羡慕的?”
句羊心里有个模糊答案,一时却想不出来。苗春道:“羡慕他手上不沾血,羡慕他干净?不是句大人作风。”
句羊道:“不是。”
苗春笑道:“其实我们弟兄也知道,句大人是个好人,相当照顾同僚。”
苗春言下之意想说,同窗跟同僚是不一样的。句羊听在耳朵里面,却觉得好生讽刺,嘲道:“照顾同僚,不见得罢。”
苗春知道他在说谁,脑海浮现出一个少年人影。句羊道:“你也想起来了。”
苗春顿了顿,道:“单青?单青算咎由自取。”句羊道:“不算。”
苗春道:“句大人应该不是头一回杀熟人。单青特别在哪?”又嗤道:“因为他管你叫句大哥?他不仅管你叫句大哥,还管我叫苗二哥,见谁都叫,你放心罢。”
句羊道:“苗春,你没弄清楚。不是我同情他,或者怜悯他。”苗春道:“那是怎样?”
句羊坐到床沿,说:“他把我当句大哥看,所以不查我腰牌,放我过关了,他是因此死的。”苗春不答。句羊又道:“如果他不把我当句大哥,他也就不会死。”
苗春叹道:“唉,这是讲不清的理。”
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苗春出去了。句羊垂下眼睛,盯着地板看。苗春提了一坛酒,转回来说:“偶尔糊涂一下,和光同尘,对吧,指挥使?”
句羊冷道:“藏在哪里?”
苗春笑道:“句大人,我好意安慰你,没有这么处事的道理。”
句羊也没打算深究。苗春拍开酒坛,取了两个大碗过来,都倒满了。句羊闻见酒香味,道:“我不喝。”苗春硬把酒碗塞进他手里,句羊接了,苗春道:“指挥使,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