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13)
其他生员当然也不知道。蒋稚认得祁听鸿,过来和他说话,说:“赤膊秀才。”祁听鸿说:“别这么叫我。”蒋稚道:“你不是好奇末?我中午回到号房,门关得好好的,钱却不见了。”祁听鸿问:“书童呢?”蒋稚说:“睡着啦!我也不好苛责他么。”祁听鸿道:“那你还吃得起饭么?实在饿得慌,可以来找我。”
说起来,蒋稚和祁听鸿,在柳府宴会还有些过节。蒋稚好奇道:“赤膊秀才,你当真这样好心?”
祁听鸿笑道:“我不跟小囡一般见识。但你要再这么叫我,我就不管你啦。”
蒋稚眼珠转转,说:“我也不须你管。我近来和谢誉玩得好。”
蒋稚以前说,等做了官要有人帮衬才好。他口中这个谢誉,是谢尚书家小儿子、县学里有名地头蛇。其他人早课点卯缺席三天,立刻就要挨罚。但谢誉平时无心读书,成月不来,或者大摇大摆出门去玩,教官、学官,一切人都管不着。反正尚书家大业大,将来谢誉随便捐个官做,或者干脆做一辈子纨绔,轻轻松松的事。
但谢誉和一个吃韭菜盒子的小囡,如何玩得到一起呢?祁听鸿多问一句,道:“他没欺负你罢?”
蒋稚立时着恼:“当然不欺负我。”
祁听鸿只好道:“也是。你是案首,寻常人欺负不了你。”
蒋稚十分受用,笑道:“赤膊秀才,你还会说几句好话。”祁听鸿不睬,蒋稚又道:“我卖你一个乖。虽然偷我东西的人,藏头露尾,但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祁听鸿奇道:“是谁?”
蒋稚一笑,说:“听到名字,你要怪我。这人和你走得蛮近。”祁听鸿心想,自己在县学根本没有朋友。除了时不时和句羊吃饭,多数生员对他都爱答不理。谁和自己走得近?蒋稚道:“这个人就是句羊。”
祁听鸿吓了一跳,说:“你不要乱讲话。”蒋稚道:“我说了嘛,你听到名字,就要来怪我。等他偷了你的东西……”祁听鸿打断他,说:“你乱猜乱讲。他偷你东西作甚么?”蒋稚道:“偷我银子,还能作甚么。大家都清楚,他家里没钱,房间空空荡荡。等他偷到你头上,你就知道后悔啦!”
也不知道蒋稚到底同多少人说了这事。整个下午,祁听鸿总能听见别人在讲,句羊如何如何,走路静悄悄,拿一根纳鞋底的粗针,插进锁孔一挑,能开一切锁。句羊坐得离他远,和往常一样,腰背笔直,微微低头看书,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今天午饭时间已过,祁听鸿找不到理由跟他讲话。
这天深夜,祁听鸿脱掉外衣,上床睡觉。这个时分的县学,除去真正废寝忘食的几个生员,别人早该睡熟了。半梦半醒间,祁听鸿听见“喀拉”一声轻响,隔壁句羊的房间,门闩拔开,心想:“莫不是那个小贼,半夜出来偷东西了?”
他从墙上拿下“隙月”,拉开自己房间大门,正要抓贼,却看见句羊本人站在那里,穿戴整整齐齐,就连头发丝也一根未乱。四目相对,句羊说:“你干甚么?”
祁听鸿有点心虚,说:“我听见声响,出来看看。”句羊不动声色,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长剑。祁听鸿又道:“你……你在做什么?”
句羊说:“我去解手,你也要跟来?”祁听鸿应了一声,合上门。句羊走路果真无声无息。祁听鸿留了一道门缝,从里探看,看见他往西边走去了。
但县学的茅房在东边,西边方向则是上课的学堂,还有学官休息的地方。学官出的卷子、课业题、不好随身带的物件,都放在那里。祁听鸿心里起疑,看着句羊走远了,他把壶里茶水全数倒进门缝。这是他从小学会的。门缝淋湿了,开关门就没有摩擦声音。此时句羊已走进学堂,祁听鸿静悄悄开了门,赶紧跟上。
第10章 怀柔县学神偷奇案(三)
今夜非常晴朗,天上天下格外黑。县学多数规矩学应天府,金陵国子监,只有种银杏树是学新建的北监。三进大院里的银杏树,长得还不太高,树上白果结满,层层叠叠,树影格外深重。
照理说,要是句羊偷东西,做错事的是句羊,下不去台的也是句羊,和他一点干系没有。但祁听鸿等在院子里,没来由焦躁,额头背上,止不住出冷汗,前胸后背单衣打湿,凉飕飕的。
他视力已经比常人好得多,贴近学堂的雕花窗户,还是两眼抹黑,看不清句羊在里面作甚么。学堂大门,句羊留有一条门缝。夜风一起,院里银杏树枝叶晃动,往下落叶子、落果,一股酸臭味道,这一面门板也随之微微颤抖。约莫一盏茶时间,门拉开了,句羊从里面走出来。祁听鸿“隙月”剑暂不出鞘,横剑一拦,沉声道:“句兄。”
句羊看一眼剑,看一眼祁听鸿,说道:“怎么了?”
祁听鸿道:“句兄,我再问你一回。你在做甚么?”
句羊转过身去。祁听鸿以为他要逃跑,将剑握得更紧。但句羊只是关紧学堂大门,背着身说:“祁友声,我懂得你说话直,不妨直说。”
祁听鸿闭嘴,不知道怎么答。句羊说:“你说呀,我不怪你。”祁听鸿放下剑,说道:“你夜里来这里,是做什么?”
句羊道:“我来拿一张课业纸,你信不信?”祁听鸿不响。句羊道:“你不信,是吧。今天下午,他们说我偷东西。你总远远看我。”
祁听鸿小声道:“我怕你听见他们说话。”
句羊挑起眉毛,祁听鸿有点着恼,说:“你不信就算了。”
句羊道:“你不信,也就算了。”他走到祁听鸿跟前,伸手进袖子,摸出来一张红线纸,印“怀柔县县学己亥”,的确是写课业的草纸。祁听鸿退了一步,句羊说:“对啦,单是这张纸,也不好证明我没偷东西。你要不要搜一搜?”
祁听鸿垂下眼睛,难堪道:“句兄,只要你讲一遍,东西不是你偷的。我一定相信你。”句羊默不作声,手绕到腰侧,解开襕衫扣子。
这件襕衫还是祁听鸿的。为防和别人的衣服弄混,袖子内边绣了两片竹子叶片。祁听鸿颤声说:“句兄,你别这样做。”句羊展开这件外衣,迎风抖了一下。内袋里面没装东西,轻飘飘的。句羊还要解里衣,祁听鸿说:“够了,我走了。”句羊一笑,说:“衣服洗完了,拿去还你?”祁听鸿不敢答,转头便走。句羊说:“你回来呀。”祁听鸿低着头,走得更快,逃也似的钻进号房。
等祁听鸿关上房门,句羊走向银杏树,从矮枝抓下一只睡熟信鸽。摸了两下,信鸽醒了。句羊从里衣衣袋,当真拿出一样物什。这是一盒朱磦印泥,从学堂讲桌里面拿来的,和县学常用朱砂印泥不一样。朱磦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层细朱砂,偏橘红,价格也更贵。但这印泥与柳府密笺上的印章,颜色质地是否相同,还要更细分辨才行。刚刚他转过身去关门,趁机把这盒印泥藏进里衣,这才没教发现。
他打开印泥盒盖,指甲挑了一点,抹到那张做课业的草纸上。再把草纸卷成一卷,绑到信鸽脚上。它会自己飞回片雪卫。做完这一切,句羊走回自己号房,闩上房门。
隔着薄薄一面墙壁,祁友声翻来覆去,辗转的声音,叹气的声音,零零碎碎,几乎响一整夜,弄得句羊也睡不着。他同时又不免觉得,故意利用别人好心,如今被吵得睡不着,完全是一种自作自受。好在他早就习惯值夜,少睡一晚上,倒还算不上太困。
翌日,句羊照常早早起床,去到学堂点卯。今天是查卯簿的日子,谁要是不来、或者迟到,要被学官罚写课业。甚至连尚书家小儿子谢誉,早课也来装样子。眼看快要上课了,祁友声却还没到。句羊心里很有点愧疚,悄悄转出去,回到号房院子,去找祁友声。
别的生员都已经出门,伙房的几个杂役懒性大,又都还没有起床做活,院子里一片寂静,地上铺满金色银杏树叶、踩成泥浆的白果。十几只贴秋膘的肥麻雀,站在地上啄白果吃。句羊走路动静极小,走到两步开外,麻雀仍旧一无所觉,在树叶堆里扒来扒去。句羊跺跺脚,叱道:“去。”这群麻雀一惊,展开翅膀,扑棱棱飞到树上,相隔叶影,远远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