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羁(17)
句羊道:“你的门锁,好好锁着,没有撬过,窗框却有泥。”
祁听鸿道:“原来如此。”
句羊又说:“窗洞太小,只能小孩子进出。也只有小孩子手指,能伸进来开窗闩。这道理很简单,你把别人想得太好,才想不出来。”
祁听鸿又笑道:“句兄,头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句羊即刻闭嘴。
祁听鸿道:“句兄,你大概不信。但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是好是坏。蒋稚嘴上讲,再也不偷了,但眼珠子乱瞟,我就明白,他一定要做坏事。”
句羊有点心虚。祁听鸿又说:“劳你陪我跑这么一趟。”
句羊道:“自证清白,怎么是陪你?”
祁听鸿道:“你也没在意别人冤枉你。刚进蒋稚屋子,你根本不生气。”
句羊当“片雪卫”指挥使,杀过奸臣,杀过忠良,禁内大场面见得多,县学学生说他偷鸡摸狗,他完全不在意。但这样有点怪,他说:“清者自清。”
祁听鸿在背后笑了一声。句羊转过身等他,寒鸦一叫,秋风穿庭飞过。祁听鸿鬓角、额头前面,扎不上去的碎头发,零零散散飘起来。句羊心中一动,说:“我是不在乎这个。昨天夜里,朝你发脾气,真是对不住。请你当我开玩笑,不要介怀。”
祁听鸿摇摇头。两个人并肩走到房间门口,句羊说:“等一等,给你搽一点药。”
祁听鸿心想:“黎前辈的蜘蛛毒,搽什么药能好?”但是他不好推拒,等在门外。
句羊唯一行李,放在墙角。几件换洗里衣底下,有一个拇指大陶瓷瓶子。里边装的药粉,一年到头进贡的,不过一两多一点。虫蛇热毒,遇之即解。这一瓶是朱棣直接赐下,瓶子明黄色底,纹五彩盘龙,太显眼了。句羊倒一点在指尖,走出来说:“伸手。”
祁听鸿摊开手掌,伤口已经结痂了。句羊低下头,把两个血点轻轻挑开,药粉敷在上面。这道咬痕,本来算不得太难受,有一点发热发胀。药粉敷上去,居然像冰水点在手上,发热的感觉即刻消失。句羊指甲掐在伤口底下,往内一推,祁听鸿轻轻叫了一声,伤口渗出一滴黑血,发胀的感觉也没有了。
句羊道:“不痛罢。”祁听鸿道:“完全不难受了。这是什么药?”
句羊想了想,道:“家里做的。虫蛇咬伤,搽这个好得快。”祁听鸿奇道:“句兄,你家里是砍樵的么?打猎的?”
句羊不响,低着头暗暗笑。祁听鸿看见了,心想:“这有甚么好笑的,句兄有时真是怪人。”
隔了一日,祁听鸿身上并没发水泡。下了早课,他翻墙出去,运轻功跑回醉春意楼。顶楼连排天字号上房,都是薄双留给武林盟的住处。祁听鸿敲门道:“黎前辈,黎前辈!”
三就黎在房里玩蜘蛛,腾不开手,说:“神剑,稀客!”祁听鸿推开门,三就黎问:“怎么了?”
祁听鸿道:“黎前辈,我给蜘蛛咬啦!”
武林盟的高手,个个耳聪目明。楼漠、胡竹、金贵,围过来看热闹。三就黎哈哈大笑,道:“怎么回事?”祁听鸿颇不好意思,把事情从头讲了。楼漠笑道:“逍遥神剑,心慈手软,以后改叫菩萨剑罢。”祁听鸿涨红脸,争辩道:“打一个小孩,打赢了又有甚么用?”
三就黎道:“这种小娃子,乱偷东西,放到江湖上,抓住了高低先剁两根手指,对吧,金兄?”
金贵已经习惯他挖苦讽刺,道:“先得抓住才行。贼爷爷眼里,这小孩顶多算个贼孙子。”
三就黎放好蜘蛛,洗过两手,给祁听鸿号脉。三根手指搭上去,皱眉道:“咦?你用过药么?”
祁听鸿心里有点慌,问道:“用过一点,有什么不对?”
三就黎手指在他脉上捏了一会,说:“天底下大怪事!你确信蜘蛛咬了你?”祁听鸿把手掌摊给他看,三就黎道:“什么药,把我的蜘蛛毒解了?”
祁听鸿惊讶道:“学里一个好友给我涂的。他家里或许是樵夫猎户,有点治虫蛇的药粉。”金贵大为快意,嘿嘿笑道:“黎老哥,你的蜘蛛就这点用处么!”
三就黎百思不得其解,拿了银针过来,刺这刺那,验看血色。看到最后,挥挥手道:“罢了!你已好啦!”
祁听鸿自己没事,赶紧替蒋稚讨解药,又和金贵说:“金兄,帮我一个忙罢!”
金贵本来看毕热闹,要回房里睡觉了,站住说:“帮什么忙?”
祁听鸿道:“替我从一个人房里偷东西。”
金贵迟疑道:“神剑,我没听错罢?”
祁听鸿笑道:“那个人是尚书儿子,房间里面,黄金世界,他的书童睡黄金枕头。你把我要的东西记好了,拿出来,黄金枕头送给你当酬劳。”
金贵记得那间号房,听得手痒痒,忙不迭答应了。至此,这桩县学偷盗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第13章 射圃风波(一)
转眼间,祁听鸿在县学已快呆满一个月。每逢十五、三十,县学上午学射箭,下午休半天假。
习射照样是要点卯的,这一天也不能晚起。整个县学生员,穿好蓝袍,列成几个方阵,在射圃排队。平时除了讲大课,很少能见这么多生员齐聚一堂。就连谢誉这样的纨绔子弟,今天也来凑热闹。
今年新来的生员还是头回习射。许多人原先在乡下学堂念书,顶多投过壶,还没摸过真弓真箭,都有些惶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叫,像一团黄毛小鸭。这一个月来,祁听鸿做什么事情,都和句羊凑在一起,堪称形影不离。两个人站在后排说话,祁听鸿道:“句兄,你射过箭么?”
除开片雪卫日常演习,句羊不怎么碰弓箭。即便是陪朱棣打猎,他一般骑马跟在后面,甚少挽弓射什么猎物。有的时候朱棣兴致上来,说:“句羊,猎点东西回去。”句羊射一只小兔,或者射一只山雀,也就作罢。祁听鸿这样问,句羊摇摇头说:“没有。”
祁听鸿说:“我也没射过箭。”
祁听鸿会使弹弓、甩袖剑,乃至于能用袖剑钉苍蝇,但各门各派学武功,到底不是要上战场。真正的弓箭,他当真没试过。听别的生员都在议论,祁听鸿心里痒痒,探头往前看。句羊说:“也没什么难的,不值得紧张。”
祁听鸿望见射圃空地,已经架起长长一排箭侯靶子,说道:“句兄,你不是没射过箭么,怎么知道不难?”
句羊说:“总见过猪跑。”
等人来得齐了,县学教官叫他们分成四人一组。这是“乡射”的规矩。有道是:“君子无所争,必也,惟于射而后有争乎。”这意思是说,君子没有什么要和别人相争的,只在射箭这件事上要争一争高下。乡射之时,与会众人按组射箭,每组计分,以此来比出胜负。祁听鸿兀自张望,句羊道:“你看甚么,不愿意跟我一组?”
祁听鸿忙道:“当然不是,但我们以外,还缺两人呢。”
句羊抱着手臂,说:“你要想赢,你就找两个厉害的。我是没所谓。”祁听鸿苦笑道:“实不相瞒,县学里面除了句兄,我再不认得谁了。”
句羊往前一指,说:“那个人,名叫陈静文,家里三代做武官,一定会射箭。”
祁听鸿道:“人家根本懒怠理我。”又笑道:“我们两个,还是不要去拖人家后腿。”
分组分到最后,祁听鸿和句羊两个人,仍旧躲在角落,却见到陈静文朝这边走过来。祁听鸿惊讶道:“怎地没人和他一组?”
等那陈静文走到近前,祁听鸿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手里还拉着一个细细瘦瘦书生。陈静文朝他们拱手道:“二位兄台,在下陈静文。”祁听鸿赶忙揖回去。陈静文将他背后的瘦弱书生拉出来,又说:“这是衡为,我的……义弟。”
衡为抬起头,朝他们二人赧然一笑。这衡为别的地方不过清秀,然而脸上一对狐狸眼睛,秀眉烟视,眼尾飞一点薄红,皮肤又白若羊脂。陈静文抓着他手腕,一握一道红痕。陈静文道:“我义弟从小生病,身体欠佳,要是一会射不中靶,请多担待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