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52)
宋予衡迟缓地偏转头对裴琅道:“止步。”
裴琅站在原地望着宋予衡孤身一人在纷飞的大雪中越走越远,可明明以前他并不是这样的,少时他脾气好得要命,讨所有人的喜欢,身边永远热热闹闹的,他喜欢热闹也喜欢朋友,连对草木都怀有让人无法理解的怜惜与悲悯。
申时三刻天便完全黑透了,雪未见收势,廊下纱制宫灯随风摇曳,裴琅掀开厚重的门帘,解下身上的披风,蹑手蹑脚走进内室,闻溪不知何时醒了,披着月白色夹袄歪在床榻上看含苞待放的寒鸦春雪,听到响动,看向裴琅没有说话。
闻溪清醒后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裴琅习以为常,他倒了杯热茶捧着暖手:“暖阁里的兰花开了不少,你若想看明日我陪你过去看看。”
闻溪垂下眼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裴琅从名品兰花的脾性说到容承谚遣人送来的骨里红又说到书桌上的点心被猫全部偷吃了,说到最后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你早点歇息。”
裴琅未行三步,腰间温热触感激起的战栗让他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闻溪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攥着他腰带的手指因为太用力,指尖微微有点发红:“裴琅,你或许知道我命不久矣,但你不知道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五脏六腑衰竭,五感丧失,全身肌肤溃烂,气绝后腐肉粘连着白骨难辨形容。
我不能为你绵延子嗣,闲话家常以后也会是妄谈,你留我在身边除了徒增痛楚再无别的裨益。”
闻溪语调没有太大情绪起伏,裴琅转身直视她的眼睛:“所以呢?”
闻溪似是知他所想,平静的解释:“我把我的身体状况如实相告,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裴琅,你要考虑清楚,你真的愿意让我成为裴夫人吗?”
裴琅捧住闻溪的双颊,大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下颌骨,声音带着些沙哑:“夫人。”
“嗯。”
两个人静静望着彼此,谁都没有再说话,裴琅的心思没人会比闻溪更清楚,只要闻溪往前走一步裴琅定然会义无反顾的奔向她。
闻溪深思熟虑过后还是选择了这步最坏的答案,她爱裴琅,爱了半生,她想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
裴琅单手把她抱回床榻上,抵唇干咳掩饰嘴角的笑意:“我今晚能否留宿在此?”
闻溪挑眉,裴琅抿唇:“那我去书房……”
闻溪扯住他的袖子,裴琅:“谢过夫人。”
……
宋予衡私去裴府只带了湘君,回程时未免行迹暴露特意围绕着京都七拐八绕,街上行人寥寥,马车驶进七尺巷,湘君一勒缰绳,马声嘶鸣,待马蹄扬起的雪花落下时,视线所及之处站满了黑衣暗卫。
为首之人食指与中指并拢比了个手势,数道剑光当头而下,湘君抽出腰间的长鞭迎面撞上剑锋抵挡住了密不透风的攻击,她足尖勾住车辕,身体后仰,长鞭划过剑锋发出刺耳的声响。
黑衣暗卫步步紧逼,湘君与其过了几十招隐有寡不敌众之势,她擅毒不擅武,在迅如飓风的猛烈攻势下根本无暇发讯号求援,这些人既然敢在京都对督公动手,必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切断后路,让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地。
为首之人耐心有限,他拔剑出鞘,剑招迅疾,逼得湘君节节败退,强劲的剑风下压得她毫无反击之力,殷红的鲜血从嘴角缓慢涌出。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剑影从湘君斜后方袭来,硬生生把黑衣人逼退三步,宋予衡持剑而立,剑锋上沾染的一线血迹顺着剑刃滴落在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沁血红梅,他往前走了一步,暗卫首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宋予衡给人的威压,总让人忽略他不过是个孱弱的病人。
“庆王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耐心,西秦局势稍稳,他就迫不及待得想要把我铲除,用得还是十年前一模一样的不入流手段。”宋予衡讥讽笑笑,“凭你们这些废物能把我杀了?方铭,你是低估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方铭未敢近前,扬手对着手下人道:“上!”
世人对宋督公的认知,多是阴柔多病、巧言善辩、狐媚惑主等印象,他们不懂朝政的错综复杂,也没见过宋督公真容,慢慢把他物化成祸国妖妃,依附皇权为所欲为。
然而,但凡涉足官场对宋予衡都是根深蒂固的敬畏。
他肃整官场设百官宴,助兴节目是轮番把触犯西秦修订律法的官员施以不同酷刑,宴席摆了三天三夜,栖梧台上的青石被染成了猩红色,其上白骨森森,血肉模糊,如同人间炼狱。
在座文武百官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又会是哪种酷刑,那种刀悬在脖子上要落不落被迫接受心理凌迟的滋味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宋予衡居首位自斟自饮,面无表情宣读罪状,每条罪状都会呈递人证物证供三司审核,罪犯有申诉权,他也会安静的听,如有错漏还会遣人重新核查,偏给人种以德服人的错觉。
诸如此类的事十年间在西秦不断上演,他接受任何质疑同时又把所有人死死摁在他的权威之下,曾经他还受理过卖豆腐的老翁被冤枉偷窃的案件,宋督公亲自把人送回了家,督公府所需豆腐自此全由老翁家特供,银钱可提前在月初去督公府账房支取,从无赊欠。
宋予衡就是矛盾的存在,阴毒中夹杂着公正,恩威并施,不知何时就会被他悄无声息的算计了进去。
黑衣暗卫以宋予衡为圆心散成圆圈慢慢往内包拢,宋予衡右手执剑,左手捏剑诀,湘君一看便知那是习武之人推崇的正统武学。
方铭喝道:“取宋予衡项上人头者,加官进爵,食邑千户。”
这话对常年行于暗中的暗卫果然奏效,杀招直逼宋予衡而去,未及宋予衡出手,剑招忽被格挡在半空中,剑锋相接长剑断了一地,把黑衣暗卫震退到包围圈之外,宋予衡偏头打量容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容策的佩剑“矜霜”出鞘。
暗卫过得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剑招既杀招,招招致命,而容策得剑招竟比之更为狠厉,他是以反噬自身为代价对敌人的双重虐杀,环行剑光纵横交错成网,黑衣暗卫还没反应过来瞬时被缴碎成断肢残骸,那是绝对的武力压制。
方铭双臂齐齐截断,横穿整个后背的剑伤深可见骨,说话时不停有鲜血从七窍涌出,可见受了多么严重的内伤:“那……那种死法比我还难堪……宋予衡你……你不过是强弩之末……活不过今年……”
宋予衡抬眸望向容策,心下微沉,容策慢条斯理拭了拭脖颈上的鲜血,脱了染血的外袍,仅着素色单衣走到宋予衡面前,缱绻温柔替代了双目中的狠辣决绝:“手都冻红了,予衡,把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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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迟来一步的齐湘察觉气氛明显不太对,他未敢多留,扶着湘君先行回了马车。
容策束发的金冠略微歪斜,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矜霜入鞘,佛珠上的鲜血把赤红箭袖蛟龙袍的袖口浸成了深红色,脖颈处咬噬的伤口裂开,眉眼间的缱绻温情压不住周身的肃杀阴戾。
宋予衡由着他把手中的剑抽走:“你早已知晓?”
容策道:“不早,腊月二十八才确定。”
白日里面对裴琅的质问,宋予衡想若有朝一日容策知晓了他的病情会作何反应,他想过很多种情况,最坏的结果大抵就是如裴琅那般歇斯底里的质问,他想了想,他可以接受这个最坏的结果,他骗了他,由着他闹一闹原也没什么,何况容策参佛,自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生死伦常皆为命数的道理。
容策过于平静的反应完全在宋予衡意料之外,他下意识想向容策解释些什么:“我……我……”
容策拂落他鬓间的白雪,语调与往常别无二致:“予衡,不怕,我会陪着你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