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26)
众人立时转移阵地打算去督公府门口继续排队,这时的先后顺序拼得就是速度了,于是京都百姓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往西南方向驶去,看着看着便有人也跟着跑,后来发展成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追着马车跑,所有人也不知道为何要跑,别人跑他们也跟着跑,这场闹剧最终由雀使出面制止才得以停止。
宋予衡午膳匆匆吃了几口,晚膳是看着户部送来的账簿吃得,府上的茶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去了半桶。
雁回躺在竹椅上剥荔枝:“这活可真不是人干得,我现在才明白你说去南疆打仗是借机休养所为何意。我确实是太闲了,才有时间郁郁寡欢。”
“荔枝你都吃了三盘了,今日的例分没有了。”
“是你说御供的荔枝随便我吃,我才跟你回京的,这才一天你就出尔反尔。”雁回吐出荔枝胡,遥看宋予衡用左手蘸墨写字,“皇上任命小殿下为骁骑营都尉,赐得府邸离入时无有十几条街,过午九歌、山鬼便跟着走了。
你说小殿下到底怎么想的,骁骑营虽管理京畿防卫,但有名无实,还都是些纨绔少爷兵,管不好管,治不好治,一盘散沙,容易得罪权贵遭人算计。”
宋予衡烦躁地把写废的纸攥成一团丢了出去:“我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你说你这人,人家鞍前马后的侍奉你,你要发脾气;人家如你所愿对你敬而远之,你也要发脾气,你这副样子特别不讨人喜欢。”雁回枕臂道,“阿予,你有没有发现你对小殿下的感情看起来不太像父子情,谁家父子像你们似得。”
湘君抱着个麻布包袱跑进来喜滋滋道:“督公,殿下让山鬼帮忙带回来的,是雪狐最柔软的皮毛做成的狐裘,雪狐是殿下亲自猎得,狐裘也是殿下亲手缝得。
而且山鬼说殿下不喜狩猎,仅猎过雪狐哦。”
“谁稀罕他的狐裘。”
说话间包袱里掉出张梅花笺,铁钩银画的写了两个字“勿气”。
雁回瞧着宋予衡无意识上扬的唇角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这拈酸吃醋又别扭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吵架拌嘴的小夫妻,阿予到底有没有为人父的自觉啊?
孩子长大了,就要学会放手,他嘴上嚷嚷着放手,手上那根线抓得比谁都牢,寻个时间要向他提一下小殿下的婚事才是,小殿下成家立业了,他总不好再管东管西了吧,他如今的脾气又不适合给人带孩子。
已近子时,右手的烫伤疼得宋予衡睡不着觉,索性披衣下榻研究容策画得岷江分流改道堤坝修建图,他边看边画,忽然外面传来指节叩打窗户的声响,宋予衡拢着衣领开了条缝,一枝白梅花猝不及防地探了进来:“容策?”
容策抱着白梅花翻窗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玄衣裹着劲瘦的腰身像把气势肃杀的绝世利剑,他随手把白梅花放在书案上,望着宋予衡皱眉:“公事就那么重要?”
宋予衡冷睨着他:“长陵王私闯本督寝殿可非君子之举。”
容策关窗,待手回暖方才敢去碰他:“你不是让本王与你为敌吗?本王谨遵督公口谕,有何不妥?”
“本督让长陵王与本督保持距离。”宋予衡抽回被他虚握住的手,“你不照样阳奉阴违。”
容策轻笑,凑近他问:“予衡,那你喜欢我言听计从还是阳奉阴违?”
宋予衡心跳漏了一拍,体内无所适从的慌乱几欲失控,容策的视而不见会让他心生嫉恨,那种类似背叛的滋味让他焦灼难安。他视容策为子,为他谋划是他心甘情愿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容策的漠视会让他不甘,甚至是委屈。
他可以接受世人唾骂,却害怕容策会轻贱他。
容策抬指把他掩在里衣中的发缓缓顺了出来,指腹摩挲着他下巴上的指甲印,俯身轻轻吹了几口气,温热的气息顺着下巴拂过脖颈,酥麻感快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宋予衡受惊般推开他:“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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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容策不妨被他推了一个趔趄:“仗着你对我的纵容,偶尔恃宠而骄应无妨。”
容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是在扬州兰苑时因容策突至被宋予衡撕碎的密信,零碎的纸屑拼得很完整,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夫:“你想要废太子?”
宋予衡抬眸:“那又如何?”
“相比平王、庆王,太子岂不是更好控制?东宫易主,你扶持何人才会让你永远高居人上?”
宋予衡笑:“长陵王不是最会揣度人心了,不妨猜一猜。”
“相比其他人,我岂不是最好的选择?”容策把宣纸放在火烛上点燃,“比起阳奉阴违我更喜欢言听计从,毕竟不是每一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能精准猜中义父的心思。”
明明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容策的目光却清明平和没有半分对权势渴求,宋予衡平静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选择你。”
容策:“你想问我的病?还是想问杨氏?”
宋予衡长睫轻颤,被人窥破心思的感觉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令他很不舒服。
容策用指尖勾了点药膏微低着头轻轻涂抹在宋予衡的下巴上:“时辰不早了,你先行安置,我慢慢给你讲,姑且当成睡前故事听一听。”
桌案上的灯烛熄了,宋予衡不置可否,督公府虽然侍从众多,但他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唯一能近他身的湘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说细致的照顾宋予衡了,容策重新给他铺好床铺,放了三个热度适宜的手炉,隔着被子固定住他的右臂,以防他睡着乱动加重伤势。
宋予衡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暖意袭来竟真得有了点睡意:“你不上来睡吗?”
容策喉结动了动:“等你睡着了我便走,明日还要去骁骑营任职。”
“你生病为何要瞒我?”
“不是什么大病。”容策淡淡解释,“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山鬼帮我医治多年,差不多也快好了,克制七情六欲即可。”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病因病情一笔带过,仿佛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所谓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所谓六欲;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意欲;这是人之本性,想要断绝谈何容易?
故然思仅弱冠之龄却活得死气沉沉,故他常抄写佛经平心静气,而他竟然带他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试图让他对沉沦□□,宋予衡眼睛酸涩:“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以后就不要去了,禁薰香,禁舞乐,膳食定时定量最好,不要多思多虑,还有你参与朝政会不会耽误治病?”
容策哑然失笑,安慰道:“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不能自理……”
宋予衡瞪他:“说什么胡话!”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选择我?”容策声音放的很轻,混着梅花的冷冽清香带着意味不明的蛊惑,“义父,我会很听话的。”
宋予衡翻了身:“再说吧。”
容策虚按着他的右臂,把他的身体轻轻掰了回来:“别乱动,烫伤难结疤。”
烛光跳动了两下,屋内暗沉了下来,宋予衡盯着床帐问:“你是什么时候有夺嫡的想法的?”
“十五岁那年,羌羯来犯,我披甲上阵,带着几千人与羌羯骑兵厮杀了五天五夜,兵疲马倦,箭尽粮绝,朝廷却没有增派一兵一卒前来长陵增援,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死,我打小爹不疼娘不爱,还中毒染病,死了原是没什么的。”
容策听着窗外的风声,仿佛又回到了长陵万脊崖,他饿得头晕眼花,呼吸变得异常艰难,血水顺着盔甲淌下来很快结成了冰,铅云压顶,寒风凛冽,周围是一具具冻僵的尸体,寒风侵入肺腑刀割般的疼,皑皑白雪被鲜血浸透的绝望成了压垮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策推开身上为他挡箭的士兵尸体,他的背被白羽箭密密麻麻地刺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容策拾起血水中的珠钗,他知道这是他存了很久的钱买来送给未婚妻子的,他们的婚期是明年三月初春,他的未婚妻应当是日日夜夜盼着他胜利凯旋回家乡迎娶她的,可惜永远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