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44)
容策看书过目不忘,教给他的剑法演练一遍他便能自行领悟其中玄妙,宋予衡教了他不过一年,写出的文章足可用惊才绝艳来形容,所谓慧极必殇,太过聪慧,总归不是件好事。
宋予衡草草叠完床榻上所有的衣袍,筋疲力尽地躺下打哈欠:“然思,你不累吗?别写了,睡吧,看会书也行啊,要不我给你讲故事?”
容策道:“不困。”
宋予衡艰难地爬起来缓步走到书案前:“你困了,你肯定困了。”
容策执笔蘸墨,认真道:“课业未完,不能睡。”
课业明明就是他布置的,为何每次都不能由他做主?宋予衡自暴自弃地扯袖研墨,容策临摹《广陵赋》,一个衡字写了满满一张依旧不太满意,他求助的望向宋予衡,另抽了张空白的宣纸。
宋予衡支着下巴,戏谑道:“叫义父。”
容策静静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宋予衡笑起来带动眼角的泪痣,眼底盛满了星光:“看我再久也没用,我就想听你叫我义父,别想蒙混过关。”
容策皱眉,赌气的偏转了头:“你说以后不准叫的。”
宋予衡两指捏着他的下巴又给掰了回来:“可以偷偷叫,一声,就一声。”
容策无奈,薄唇微启:“义父。”
宋予衡眯着眼睛笑得乐不可支,也不知道为什么,容策总能轻易挑起他的喜怒哀乐,他简直就是按照他的喜好长得,没有一丁点不好。
宋予衡握着容策的手不厌其烦的写了一个又一个的衡,写到最后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字了。
容策手指木麻,耳根泛红:“我会写了。”
笔尖扫过宣纸,新旧墨相融,密密麻麻的“衡”字被晕染的模糊不清,灵渠四句,一气呵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予衡下巴微扬:“等过了年把你安置好我就要回扬州准备科举考试了,我师从随月生,文采是一等一的好,即便不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也不至于名落孙山一事无成。科举入仕,为民请命,乃我毕生所愿。
实在不行就弃笔从戎披肩上阵,我熟读兵法,武功还不错,倘若可以驻守边疆为西秦尽一份力也算不枉此生。”
容策手指微颤:“你教导我,君子立世,当持身守正。我会好好听你的话,做个端正君子,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瞎想什么呢,我是你义父,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宋予衡抵着他的指缝,手指比容策长出一个指节,“然思,我在一日,便护你安然无虞一日,你看你还这么小,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你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可以告诉我,以后多笑一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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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宋予衡恍然从梦中惊醒,回了好大一会神才分清是梦是醒,他伸手抵着容策的指缝比了比,手指比他长出了一个指节。
容策似有所察,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俊朗的眉眼与梦中重叠,眼底柔软,暖得人心都化了。
容策半撑起身体:“还睡吗?”
暮色四合,室内暗沉,宋予衡揉眼:“再睡就一睡不起了。”
容策扯开宋予衡的衣领,细密的红疹消下去大半,烧完全退了,容策如释重负地抵着他的额头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宋予衡无奈:“腻歪。”
容策:“没事便好。”
宋予衡冷嗤:“死了倒清静。”
容策手臂收拢:“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宋予衡隔着衣袖触到了容策手腕上的佛珠,容策抽回手,穿衣束发,蹲跪在地上给宋予衡穿鞋。
容策伪装掩饰的很好,依旧温文尔雅、端正谦和,可宋予衡知道相比在扬州之时他整个人可谓完完全全变了,举手投足间越温柔便越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房门甫一打开宋予衡被湘君扑了个踉跄,她手脚并用得往他身上扒拉,委屈巴巴的嚎啕大哭:“督公,你快把我吓死了,呜呜呜,我不敢睡觉,不敢给你把脉,不敢看你,我害怕……我以为……“
齐湘鼻头发酸偏转了头,九歌薄唇紧抿抬头望天,山鬼扯了扯湘君的胳膊:“督公重病未愈,你别闹他。“
湘君埋在宋予衡怀中抽泣,瓮声瓮气道:“妆都哭花了,没脸见人了。“
宋予衡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了口气,纵容她耍赖撒娇,大多时候宋予衡对湘君都是纵容的,她的吃穿用度比京中闺秀还要好,脾气反被宠得有点不像样子。
山鬼回京途中遭遇了数次暗杀,后用金蝉脱壳之计横穿过人迹罕至的迷魂林孤身一人抵京,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月初一之前赶了回来。
朝廷因疫情之故严刑峻法,汝州这块烫手山芋无人敢碰,山鬼执御令接管汝州,是各股势力乐见其成的事,那个烂摊子管不好是重罪,没准还会把命搭进去,官吏前仆后继的死在汝州,与功勋相比他们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不仅不会去动山鬼反而会绞尽脑汁的保他安然无恙。
所以山鬼遇袭,是在针对容策。
湘君不甚被未挂好的宫灯磕了后脑勺,疼得她龇牙咧嘴:“督公,外面风大,有什么话咱们进屋慢慢说。”
九歌陪着容策去偏厢处理奏折,湘君瞧出宋予衡心情不好,用胳膊肘戳了戳山鬼,樱桃嘴无声的张合说了三个字“在冷战”,山鬼硬是没领会其中深意。
湘君白了他一眼,抹了抹腮边未干的泪珠,宋予衡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案问山鬼:“你见过然思那个老师吗?”
山鬼咬了口绿豆糕:“前两年见过几次,正月十五前后,他还问过我殿下的病情,戴着半张鸾凤鸢尾纹饰的银色面具,个子同齐湘差不多高,年纪也算不上很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宋予衡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容策文韬武略出类拔萃,用兵布阵纵观西秦无出其左右者,以至于他从未考虑过那人竟会与自己年纪相仿,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因何甘愿隐姓埋名教授然思?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次半清醒时同容策对峙,容策并未佩戴佛珠,佛珠仿佛是道枷锁牢牢钳制住了然思不受控的七情六欲,究竟有效用的是人还是佛珠那便不得而知了。
湘君狠狠在桌子底下踹了山鬼一角,绿豆糕的碎屑撒了一桌子,山鬼不明所以,宋予衡道:“你说然思的病可医,该怎么治?以后能否永绝后患?”
“殿下身上的牵机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融于骨血,彻底清除毒素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我斟酌着七叶灵芝与玉露雪参的用量,让三者相容相克,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
但残余的毒素会左右殿下的七情六欲,让人喜怒无常,所以殿下的那位老师才教他参禅悟道。
殿下知分寸,懂克制,如今牵机散对他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督公无需忧虑。”
宋予衡颔首失魂落魄的跺至软榻前翻开小几上的线装书兀自出神,湘君端走绿豆糕愤然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你多嘴!”
山鬼有冤无处诉,自去偏厢汇报公务,湘君出门正碰上河伯:“督公可愿见客?”
阶下白梅花树旁站着对青年男女,巾帕覆面,衣衫朴素,湘君约莫猜到这就是督公安排照拂的纪拂雪、王拾雨,她不敢怠慢委身施礼:“二位请随我来。”
纪拂雪入内,抬眼就看到歪在软榻上的宋予衡,他满面病容,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松松散散的衣袍套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五官透着种锐利的凄美,好似张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美则美矣,没有灵魂,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扬州城那个明朗少年联系在一起:“阿予?”
宋予衡偏头:“你们怎么来了?”
王拾雨讥讽道:“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以色侍君还不够?容策是承寅的子嗣,你怎么下得去手?”
坊间宋予衡与容策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王拾雨爱屋及乌,对容策的事情难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