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81)
“我们帮他们剥去这身羊皮吧。”栾秋说,“人就要有人的样子。”
商歌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嗯。”
两人各骑一匹马,怀中带着“小羊”,离开了客栈。
从这儿往西南方向走大约二十里,便是赤凤镇。赤凤镇面积很小,也是过往商旅的必经之地,商歌记得镇上有医者。栾秋原本打算烧红炎蛇剑,自己亲自剥,但羊皮已经长入血肉,他察看之后不得不放弃。
一路走走停停,专挑阴凉的地方过,速度很慢。
途中路过一片长满红柳的洼地,栾秋砍了不少红柳枝,用绳索捆了,做成便于两个无法直立的孩子躺卧的椅子,正好能放在马背上。商歌在一旁看他忙碌,忽然问:“你的剑没了,怎么办?”
“我先用炎蛇剑,没什么大碍。”栾秋束起衣袖,给两个孩子调整躺得不舒服的地方。
“那把不是浩意山庄的绝世好剑么?”商歌又问。
“什么?”栾秋听得笑出声,“我们山庄,哪里有什么绝世好剑。”
曲天阳出事后,浩意山庄一直都很拮据。一把上等好剑需要好材料、好工匠,两者都不便宜。
而且安安静静缩头缩脑的浩意山庄,根本连毛贼都碰不上,完全没必要去做什么好剑。
“只有谢长春和于笙的剑不一样。”栾秋回到商歌身边喝水,“谢长春做那一套蟒心剑的时候,师父还在世,庄子里也还富贵,他每月都有例钱,攒了许久才做出那两把好剑。师父走的时候,我不仅未出师,连浩海剑法也是刚刚学完全套,师父根本未打算给我准备专属于自己的剑。”
山庄里的武器,包括栾秋手上的那些,全都是四郎镇铁匠铺里随手买回来的,三把九折,五把八折并附赠一把小小匕首,十分划算。
商歌眉头大皱:“……好穷,好惨。”
这话听得栾秋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我们穷,你们还在山庄里吃喝这么久,尤其是李……”
他顿了顿:“我今日看见李舒了。”
商歌的手瞬间如同铁爪,铮地抓紧栾秋肩膀,双眼闪动厉光:“那你不让他来接我?!”
“……我还没来得及喊他,他就走了。”栾秋说了今日情况。
商歌懊恼不已,脚掌拍地,嘀嘀咕咕。
栾秋:“什么?”
商歌:“他一定不愿意再见你了。”
栾秋本想反驳,说些什么“我也并非想见他”之类不落下风的话,但一出口变成了:“不可能。”
商歌冷冰冰道:“你面目可憎,又是敌人,让他吃了许多苦,为什么还要见你?”
栾秋:“他临行时把母亲的遗物还我,他知道我在乎那东西,所以他……”
商歌嘴角一扯:“所以他不要了。那东西你再怎么稀罕,他恨你,他连碰都不愿意碰了。”
栾秋张口结舌,无可反驳。
商歌:“他很小气,生谁的气,就永远不会再见谁。世上无人例外。”
栾秋不禁回忆今日见到的李舒,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可以反驳商歌的证据,可他连李舒是否真的看清楚自己也不能肯定。
“除了星长老。”商歌说。
左一个“星长老”,右一个“星长老”。
自从进了金羌,商歌说话渐多,提到这位神秘“星长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连栾秋这样的人都能听出商歌対星长老有无限的倾慕,他带几分不甘、几分不屑,问:“星长老到底是什么东西?”
商歌怒了:“嘴巴干净点!他是苦炼门最好的人。”
栾秋想起李舒说过许多次的赠扇挚友:“那把‘星流’就是星长老给李舒的?”
“当然。那是英则的命根子,他一生最重视的人赠给他的武器。”
栾秋:“……”
他开始回忆,除了母亲的玉佩,自己还给过李舒什么东西。
商歌:“‘星流’十分难得,打造它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是世上仅有的东西,无价之宝。别说你们这种穷帮派,明夜堂也找不到第二把‘星流’。”
栾秋暗暗咬牙:“……也不见得就这么好。”
一路上商歌滔滔不绝,栾秋被迫听了许多星一夕和李舒的事情。
尤其商歌声称,李舒每每在苦炼门之外遇到伤心事儿,回家总要跟星一夕哭一场。这次也绝不例外
她不描述李舒如何哭、星一夕如何安慰,然而栾秋脑中已然遍布无数令他心头烦躁的画面。
总之一行人抵达赤凤镇,已是傍晚。
镇子很小,有几队商旅歇脚,其中有勃兰湖边见过栾秋和商歌的,见他俩全须全尾,大惊失色:“‘水鬼’的同伴没有找你们吗?”
商歌聊了一路的星一夕,心情极好,压了压笠帽,声音又低又沉:“或许,我们比‘水鬼’更可怕。”
几个商人吓得远远避走。
商歌带路,一行人直奔医舍。两人从马上抱下“小羊”,还未走进医舍的门,那长须的医者便苍白着脸要关门。
“干什么?”商歌一只脚踢开了门,吼道,“救人!”
医者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対不住対不住,两位大侠,这两个……我不敢呀。”
他以金羌话和商歌対话,栾秋听得半懂,但商歌渐渐愤怒,大吼道:“你不必管这些孩子是什么人养的,现在我要你想办法去掉他们身上的皮子!”
医者几乎平贴地面,颤抖着摇头。
商歌甩出离尘网,勒住医者的脖子:“你若不救,脑袋立刻分家。”
“不救是死,救也是死啊。”医者大哭,“如果稚鬼长老知道我碰了他的‘羊’,我全家上下十几个人,甚至整个赤凤镇,都将……都将……”
“不是‘羊’!”商歌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只得大吼,“他们不是‘羊’!!!”
两个生面人带来了稚鬼的“羊”。
这消息旋风一样迅速传遍整个赤凤镇,一时间家家门户紧闭,就连同为大瑀来的商旅,也只敢悄悄给栾秋仍几块干粮,除此之外,再无人愿意施以援手。
两人只得带着孩子在赤凤镇边上的废墟里过夜。被晒了一日,如今又吹冷风,那受了伤的孩子再次发烫,难受得昏迷中也流了满脸的泪。
栾秋踹开医者家的门,抢了些药物给孩子用。但这无济于事。羊皮开始腐烂,必须及时剥离,栾秋点着灯烛尝试剥下,但扯动血痂,血立刻汩汩淌出,差点儿止不住。
两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看见从客栈方向行来两匹瘦马。
马上两个红袍僧侣,边冲入赤凤镇边大喊:“客栈起火了!稚鬼烧房子了!稚鬼在找他的‘羊’……”
话音未落,那两人看见了商歌与栾秋,还有废墟中蜷成一团的“小羊”。
栾秋立刻起身,挡在商歌和孩子面前。商歌当机立断,离尘网激射而出,瞬间穿透一个僧侣的喉咙。另一人拍马狂奔,抬手拉响一个传讯的烟火。
客栈已经变成了一团烈火,连同客栈中的无数尸首,都在熊熊大火中吱吱作响。
骑马赶到此处的李舒和白欢喜摘下兜帽,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稚鬼正在欣赏大火:“人都死光了,一把火烧去,免得麻烦。”
李舒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一步冲过去抓住稚鬼,声音如同变了调子的破弦:“什么?!”
白欢喜连忙拉住他,対他猛使眼色。李舒双目赤红,完全看不到白欢喜的目光,白欢喜只得主动掩饰:“商歌呢?商歌也在里面?”
他牢牢抓紧李舒:“你不要急,我进去找商歌……”
“商歌活着,与她同行的大瑀人也活着。”稚鬼说,“我的人一直紧盯他们,他们已经离开客栈,带着我的‘羊’往赤凤镇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