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38)
“当时连师娘也在劝我。”栾秋说。
李舒愣了:“为什么?你走了,她和山庄怎么办?”
栾秋:“师父死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山庄这个地方和曲洱、渺渺,别的都不重要。任何人都看出,云门馆比浩意山庄更值得我留下,她劝完于笙又劝我,但我们都没有走。”
李舒能理解于笙不走,但不懂栾秋为什么不走。
栾秋沉默了很久。山庄里静得出奇,四郎峰上云层遍布,一场大雨正在云中积蓄酝酿,暗夜里李舒根本看不见栾秋的表情。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栾秋和他的母亲一样,”栾秋十分艰难地开口,“一样水性杨花。”
栾秋提起母亲的时刻很少。少到李舒以为,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対母亲充满爱和怀念。
但他不知道,稚子心中的怨恨原来也是这爱和惦念的一部分。
栾秋年幼时吃的苦全因母亲身份而起。
他在栾家,时时受到夫人的嘲弄怀疑,夫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和栾大侠不同的部分: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可疑。
涉足烟花巷陌,大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多情,又必须油滑。磊落光明的大侠可以和妓寨娼馆的姑娘、魔教邪道的妖女有露水情缘、有山盟海誓。但切切不可有子嗣。
子嗣是偷欢与不负责的证据,它会让一段佳话从云端坠地,让金风玉露成为满地泥泞。
栾秋正是栾大侠磊落一生中最显眼的污点。
栾秋记得,他被送到浩意山庄之前的某一个中秋,父亲与朋友们喝酒,忽然指着栾秋说:他其实不像我。
众人附和,他们像看一个物件儿一样,仔仔细细地评鉴栾秋。众人合力,要给栾大侠洗清被那烟花女子泼上身的污水。
席间有几个人没出声。刚开始学说话的栾苍水跌跌撞撞去抱茫然的栾秋,两个孩子同样抬起脸,众人哑然:兄弟俩的双眼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哂笑散去,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曲天阳冲栾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这里。
“师父跟他说,想收我为徒。”栾秋低哑地笑了一声,“多么好,烫手山芋就这样转交到了师父手上。几日后我便被送到山庄。走的时候,夫人跟我说,若要怨,就怨母亲,是她生下我却无法养育我,害得我如此跌宕。”
十六年前的栾秋已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半大小子。曲青君追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块儿走,终于逼问出他的真实想法。
曲青君沉默了很久。
“不走就不走吧,你和于笙留在山庄里,记得好好照顾嫂子。”道别时,曲青君忽然回头,有些凶恶地低声说,“栾秋,你记住,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如今的你恨她的。你要恨,就恨不负责任之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你没资格怨,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看不起你。”
“可你一直留着她给你的玉佩。”李舒说,“你始终牵挂她。”
“娘亲很美。”栾秋说。
李舒:“我知道。”
栾秋:“你没见过。”
李舒笑了:“我见过你啊。你跟她一定很像。”
他在黑暗的瓦片上摸索,抓住了栾秋的手。稍一犹豫,栾秋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温暖相融交织,忽然让李舒有了想跟栾秋说些心里话的冲动。
“我没见过爹和娘什么模样,是义父把我抚养长大的。”李舒说,“他在赤燕捡到我,把我带回家,教我功夫、教我识字做人。”
他之前胡诌的那些故事,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挚友,但并非仇敌之子,而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人。
“我们家乡和江州城不大一样,这儿潮湿、多雨,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李舒轻轻晃着栾秋的手,“我起初不喜欢这儿,心想办完事……办完我跟镖的事儿,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栾秋忽然想起了那把让伤势未好的李舒惦记着的扇子。他说过,是挚友所赠。
一瞬间,许多细碎片段在栾秋头脑里一一闪过。
李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隐隐藏着让栾秋不敢深思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浩意山庄。”李舒还在讲话,“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栾秋点点头。
回房间之后,栾秋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张纸,是明夜堂到处分发、被曲渺渺捡回来的追缉令。
纸上画的“英则”,是一个五官粗豪、满脸胡子的大汉。和李舒毫无相似之处。
栾秋松了一口气。
次日起床时,窗外雨声哗哗。厨房里搭着小桌,今日是曲洱兄妹做早饭,栾秋左右看不见李舒,才知道李舒去正堂扫地了。
“怎么这么殷勤?”于笙笑了,“平时让他洗个碗他都打滚耍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李大哥说帮、帮我忙。”卓不烦又是一早就过来。
于笙和栾秋対个眼色:昨日不烦在正堂被曲青君羞辱,李舒或许知道他不想走进去。
此时的李舒已经上蹿下跳,把正堂所有的地砖、房梁都敲了一遍。是有几块声音怪异的地砖,他估计暗室就在那里,可怎么打开,全无头绪。
吃完早饭,他和栾秋洗碗。李舒装作漫不经心:“那把长.枪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栾秋毫不思索:“不行。”
李舒:“你又防着我。”边说边擦没什么油星的碗碟,略略提高声音,“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防着我。”
正在门外走过的于笙回头看了两眼,栾秋:“……”
“除非你拜入浩意山庄,当浩意山庄的弟子。”他低声対李舒说,“那是只有弟子才能进的密室。但山庄里没有人会收你为徒。”
李舒回头又去找曲洱和渺渺,渺渺:“対,弟子才能进。但怎么进去,只有二师兄知道。”
李舒泄气。
大雨午后稍歇,不烦和渺渺带着母鸡生的蛋到四郎镇去卖。两个孩子出门没多久,雨再度落下。雷声紧密,雨水像雹子一样砸得瓦片脆响,人在外头连伞都撑不稳。趁没人注意,李舒翻墙偷溜出去,在林子里呼哨。但无论商歌还是白欢喜,都不见踪影。
他心事重重地回来,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是七霞码头的水工,气都没匀就大吼:“塌、塌了!四郎镇边上一座山,塌了!”
他是来求救的,今日雨大,江州城的江湖人都乖乖呆着,塌方的泥山压垮了四郎镇一半地界,官兵忙不过来,只得向四郎镇周围的江湖帮派求助。水工通知了浩意山庄,又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栾秋和于笙、曲洱立刻准备出门,忽然回头问:“不烦和渺渺呢?”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栾秋対李舒说:“你看家。”
李舒:“我也去找渺渺和不烦。”
栾秋:“山庄里有紧要东西,你得留下来。”
李舒这时才想起关键处。但又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进入暗室,两步窜出门外:“放心,不会有人来偷的。”
栾秋没辙,只得让曲洱留下,三人紧赶慢赶,往四郎镇方向去。
雨一刻不停。四郎镇的人纷纷想起了去年那场灭顶的洪灾。官兵往山上疏散百姓,栾秋告诉韦问星,没有落脚处的百姓可以暂住浩意山庄,那里地势高,不会被水淹没。
于笙协助官兵转移老百姓,抬头便看见谢长春和云门馆的弟子们。
谢长春冲她点头打招呼,转头指挥众人帮忙从废墟中挖人救人。
“你当心。”掠过于笙身边,他听见于笙低低说了一句。
停步回头时,于笙已经掠到队伍前面。她声音清脆有力:“都跟我来吧,相互搀扶着,家里还有什么人没出来吗?”
两人遥遥対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栾秋在废墟附近找到了平安无事的曲渺渺,两人和镇上的江湖帮派着手救人。废墟中哭喊不断,泥石之下许多不再动弹的苍白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