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114)
仿佛回到多年前,仿佛仍是石床上蜷曲挣扎的稚子。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全都是不打算救他出苦海的人。
李舒如被什么迎头击中——就连星一夕也没想过救他。他的挚友,想要的是能长久陪伴身边的“英则”。
而他是“李舒”。
世上唯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千里万里、穿山过水,要来救他。
李舒胸口那颗摇摆不停的心忽然定了。
只要世上有栾秋,他便无法被任何痛楚击倒。
“我要救他。”李舒说,“一夕,栾秋绝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会死。”
星一夕紧紧抿着嘴巴。李舒说话直接,但他听懂了。
“我不会帮你。”星一夕咬着嘴唇,“你想放弃我,你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处死地!”
“我们可以一起走。”李舒说。
星一夕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嘴唇挤出,他难以憎恨李舒,只能将无边怨气全都倾斜在栾秋身上:“只要有那个人在,你就不可能始终以我为首位。”
李舒攥住了他的手:“一夕,栾秋对我重要,你对我也重要。你我一同经历的岁月,是栾秋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把你剔除,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天下很大,苦炼门太小了。只要我们逃离这里,你一定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也会有人把你当作唯一……”
“可我瞎了!!!”星一夕终于破声大吼,“英则,我是瞎子!!!”
“我和栾秋都当你的眼睛。”李舒毫不犹豫,“我们小时候约定过的,去看山、看海,去见识广阔天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星一夕怔怔地在黑暗中面对李舒。
他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如今的李舒。记忆中,只看到幼年时那瘦弱却爱笑的男孩。
大漠的星空见证了他们的誓言,在他还没有失去眼睛之前。
星一夕握紧李舒的手,良久才终于开口:“他在发怒。”
李舒:“……什么?”
星一夕静了片刻,耳朵微微翕动:“椿长老正在对栾秋发怒。”
李舒顿时揪紧了心:“说的什么?为什么发怒?”
星一夕竭力去听。若不是因为曲天阳太过震惊、愤怒,忘记了控制自己,他是根本听不到从裂谷深处传来的声音的。
“……他说,‘你的神光诀为什么不纯?’”星一夕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体内,会有明王镜的功力’。”
第73章 椿长老(4)
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跟曲天阳说过大瑀发生的许多事情,其中自然包括栾秋。
曲天阳也很喜欢听他说栾秋。昔日的弟子如今成长为什么样子,这是个很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
然而在抓住栾秋手腕、试探脉门之后,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栾秋体内明显存在“明王镜”的痕迹。
他是不会认错的:始终温厚的“神光诀”,与霸气冲撞的“明王镜”,二者他都极其熟悉。
在许多年之前,世上还没有“苦炼门”,也没有“浩意山庄”的时候,两个从海岛琼周渡海而来的年轻人,踏上了大瑀的土地。
他们年纪不大,有一些闯荡江湖的美梦,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鱼枪。
从南到北,他们穿过了能走到的每一片土地,幸运地熬过了无数困厄、灾劫,最终在北戎最西端的血狼山下,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鹿头。
以血狼山为家的是一个名为“高辛”的民族。他们拥有绿色的、狼一样的眼睛。高辛人接待了两位青年,并且告诉他们,从血狼山往西去,是一个名为金羌的国家。那里炎热、干燥,但有世上最辽阔的沙漠与最澄净的月色。
两人骑上新买的高辛马,穿过边境,向西而行。
就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土地上,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分歧: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两位情同兄弟的青年分道扬镳,在他们各自留下的记录里,也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一个人留在金羌,一个人往东、往南,想回到故乡。
留在金羌的那一位,在九雀裂谷里住了下来。他把一路上的见闻刻在九雀裂谷最深处的洞穴里,并在这个洞穴中思考出了“明王镜”。
打算回乡的那一位,在沈水旁邂逅了四郎峰上打猎的少女。他停留下来,娶妻生子,孩子与妻子同姓“曲”。夫妻二人创立了浩意山庄和“神光诀”。
“神光诀”和“明王镜”之所以会有极其相似的特性,甚至能够相互融合,因为两种内力原本就是同源:两个青年在十多年的游历中,不断在自身的痛苦和重塑中发现了一种修炼内力的方式。人如何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如何锤炼自己、战胜这样的痛苦,“明王镜”和“神光诀”都是答案。
它们是同一株树长出的不同枝丫,有同样的根须,从同样的经历中脱胎而出。
栾秋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当年“明王镜”创始人书写记忆的洞穴。
无奈这些文字他全都看不懂。他在黑暗中用手触摸,发现那并不是金羌文字,而是琼周人记事的标记。
他不懂,但曲天阳懂。四郎镇附近的七霞码头,每一年都有许多琼周人来往,曲天阳交游广阔,他是懂得的。
被曲天阳狠狠攥过的手腕疼痛无比,十二剑将他扔进这洞穴时下手很重。栾秋手腕脱臼,只能自己悄悄推正。
曲天阳说的这些事情,对栾秋而言有如传说。无论人或事,离他都很远。
已经不那么愤怒的曲天阳,静静站在遍布标记的石壁前。“苦炼门,‘明王镜’,本就属于我。”他说,“我是此地真正的继承人。”
栾秋想的却是别的事。
“山庄正堂的暗室里,有武功秘籍,还有各位祖师爷的画像。唯独没有你的。”他说,“师娘不让我们挂,她说你走得太早,没任何功绩,不能够跟祖师爷们并列。如今想来,她根本连你的模样都不愿意再看见。”
曲天阳微微一笑:“凡人一旦陷入情爱,总是失去判断力。唐古如此,蔷儿也如此。她既然恨我,就应该舍弃一切回家去,连曲洱也不要管了,重新当她的任家小姐,再寻个乘龙快婿,总好过早早死去。”
栾秋:“……她恨你,但牵挂曲洱和我们。我和于笙不肯跟曲青君走,誓要与山庄共存亡。她若是离开了,我们……”
“她又有多好?”曲天阳回头问,“若不是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束缚了你,你早就成为大瑀江湖赫赫有名的英雄侠客了。她和青君都在骗你。”
栾秋呼吸骤然急促。
这是他一直不想承认,然而无论曲洱还是于笙,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能被承诺束缚的,从来都是最重承诺之人。任蔷看着栾秋长大,最熟悉栾秋的性子。连于笙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习性而离浩意山庄而去,唯独栾秋绝不会。他将曲天阳看作另一个父亲,将浩意山庄看作自己的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世上没有可去之处。
没有什么比将死之人的遗言更像桎梏,她临终的三个要求,铁锁一般,把栾秋死死锁在了浩意山庄。
这把锁是栾秋心甘情愿接受的,曲洱试过,于笙也试过。熟悉的人都劝过他:走吧,离开吧,没有留在这儿的意义。
然而只有一个人成功撬动了栾秋心里的锁。
想到李舒,栾秋那颗因为曲天阳三言两语而狂跳的心渐渐稳定。
他呼吸渐渐沉稳,内息更是平静如海。曲天阳有些诧异。思索片刻,他问了栾秋另一个问题:“来金羌的只有你?长春呢?实在不行,于笙和曲洱呢?”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他是你儿子。”
“子为父殒,可成佳话。”曲天阳笑道,“彼此成就,有何不可?”
此时的金羌沙漠上,曲洱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与谢长春、于笙正站在黑塔附近的吊桥旁,曲青君与商祈月刚刚从吊桥下的深谷中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