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107)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没有。”曲青君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你。我是你丈夫唐古的旧友。”
第68章 旅程(4)
商祈月立在石头上,“唐古”这个名字太过陈旧了,她没料到从一个大瑀女人口中吐露时,竟然还能引起自己无边的愤怒和怨恨。
她细看曲青君,从对方已有风霜之色的脸庞上仍能辨认出年轻时的卓越风姿。
商祈月心中并没有对曲青君的丝毫嫉妒,尤其在她看见曲青君鬓边斑白的细发,一种只有女人才懂的怜悯和冷嘲在她心里微微动摇。
她曾以为自己会嫉恨夺走唐古的女人,然而女人太多了——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她实在嫉恨不过来。憎厌唐古才更为直接简单,这个过分风流、无视任何承诺的男人,他的多情是另一种无情。
“你不跟他在大瑀风流,来这里干什么?”商祈月从石头上跳下,她判断眼前女人身手不凡,武学造诣或许在自己之上,但对方并没有敌意,“事到如今,再来找我,打算说什么?”
曲青君没料到商祈月对唐古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坐在身旁石头上,轻轻叹了一声。
“唐古已经死了。”她说,“那个人没有告诉过你吗?”
商祈月睁大了眼睛。
曲青君几乎就要把那个徘徊在嘴唇边的名字说出来,但她险险收紧,换了个称呼:“椿长老,他没有告诉过你?”
此时在河边,李舒等人也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停下分吃干粮。
栾秋和李舒坐在河边喝水,白欢喜与陈霜在河里摸了些鱼,正细细烘烤。星一夕坐在角落,静静地啃手中的干粮。李舒看见他抬起头,日光照在他净白沉静的脸上,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蓦地让李舒生出陌生之感。
栾秋正问李舒椿长老的事情。
李舒当年被炼药人囚在药谷当药奴,是椿长老找到他、带走他。他和椿长老自那时候相识,在此之前椿长老哪里过活、什么身份,他全然不知。
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是到了苦炼门之后,才晓得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被苦炼门门主称为“椿长老”。
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他称号的含义。
椿长老不是金羌人。他和李舒一样,有一张一眼就看出故乡水土的脸。李舒也曾困惑过为什么大瑀人会在金羌的帮派里担当长老,但椿长老“神通广大,武艺高强”——江湖中一切奇怪之事,都可以用这八个妙字解释。只要功夫了得,就有胡作非为的资格。
李舒隐隐记得,除了自己之外,椿长老似乎还带回了另一个长老的讯息。那位长老的失踪引起了苦炼门小小的轰动,可惜彼时李舒年纪太小,又一直住在苦炼门的深谷之中,接触到的都是自己的同龄人,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
等到他长大,已经将幼时的小小疑惑和好奇忘得一干二净。
“……无根之人。”栾秋说,“你义父身手不凡,或许以前曾是大瑀江湖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可若是有名有姓,为什么不远万里,要回到金羌当一个偏僻门派的长老?”
这问题李舒能够回答:“义父是武痴。你记得虎钐的黑塔中藏有许多苦炼门前辈四处搜集的武功秘笈么?义父几乎全都翻过。”
“他杀唐古,是为了夺走能开启黑塔的扳指?”
商祈月坐在了曲青君面前。
眼前陌生女子并未向她告知姓名,但商祈月自有一双看人的毒眼。曲青君讲述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却极有条理,毫无破绽。
唐古当日前往大瑀奉命寻找椿长老,他按照门主给的方式,顺利与椿长老接上了头。彼时的椿长老是大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客,有自己的门派,有妻儿徒弟,热闹威风。
但他正被武功数年毫无进益的境况所困。
唐古拜访他,自然将自己身份和苦炼门的条件坦率告知。椿长老想要的各种武功秘笈,只要苦炼门有,他都可以阅读学习。
椿长老心动了。他对苦炼门没任何感情,只不过是多年前还是年轻人时,与妹妹游历金羌,偶然跟门主结识,一见如故,入了苦炼门而已。大瑀江湖讲究师门渊源,椿长老却不在意这种束缚:他只想学武,学更多的、更厉害的功夫。
但学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能够随便离开门派,更无法用普通的理由说服正直的妻子。
“他绝非寻常人。”曲青君说,“想学武,想离开大瑀到金羌,他的目的非常直接,因此瞄上了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商祈月半晌回不过神。
她怀疑过那枚扳指落入椿长老手中的原因,可门主也为椿长老的担保,更说出唐古与某个大瑀女人一直有情……“他们在骗我。”商祈月明白了,“门主宁可牺牲唐古,也要留住椿长老。”
这回轮到曲青君不解:“为什么?椿长老有什么值得门主重视的?”
“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商祈月说,“椿长老是苦炼门里唯一一个能够将‘明王镜’练至九层的人。”
“‘明王镜’共有十层,但谁都没练过第十层,就连前任门主也没有。”
李舒看栾秋在水中搓洗衣袖上的污渍,继续说道:“创造出‘明王镜’的是苦炼门一位早已不在的前辈,他自己只能练到第八层,第九、第十层,是他根据前八层推断而出的。虽然有练习方法,但极为艰难,从未有人成功过,许多人都在第七层冲第八层的时候发了疯。唯有义父例外。”
栾秋想起“明王镜”修炼的关窍:用叠加的、强烈的痛苦,逼迫身体产生更多对抗的力量。
“是你为他承受了发疯的可能。”他忽然心有余悸,“李舒!”
李舒笑着靠在他肩上:“别胡思乱想,我如今已从第七层进阶至第八层,可我还是正正常常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或许小时候有过痛得神智全失的时候……但我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绍布么?他是那些无法抵抗痛苦的孩子之中的一个。如果我没撑住,我早就疯了……或者死了。”
栾秋顿生恶寒。
“明王镜”与“神光诀”似是同源,但“神光诀”却温和许多:它不以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为引子,而是强调通过漫长的、持久的练习,去突破自身的界限,令肌肉形成习惯,令身体强壮。在无数次的练习与对抗中,以岁月为积累,最终使人稳步成长。
“你义父如今能练到第九层,难怪门主欣赏。”栾秋竭力跟上苦炼门人奇奇怪怪的逻辑,“苦炼门如果真的出现一个把‘明王镜’练到第十层的人物,足以令门派成为传说。”
李舒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所以门主还活着的时候,对义父用小孩儿帮忙练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长老知道了这个法子,又见他真的练成了,便……”他靠在栾秋肩上,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