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45)
仙门道正是成仙之人或天上仙姝,登天、下凡之路。
先有仙门道,后有仙门关,最后才渐渐攒出一个仙门城。此地群山众多,民舍村落错杂,许多求道修仙之人在周围立宗传教,故说起仙门,便有“七宗九教”之称。
几年前,“七宗九教”之首是问天宗。但溃堤事件中,问天宗有丑闻被揭露:所谓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宗主,居然是一个被强行拐带到仙门的小孩子。
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普通人家,都有儿女。此事一出,各个対头教派立刻编出“问天宗四大司天士都爱吃小孩儿”“凡是加入问天宗,就要祭祀小孩”等等传言。传闻有鼻子有眼,前一天才冒头,第二日立刻被编写成嘌唱本子,传遍仙门城内外。
教众们不仅火速脱离此教,还要回头痛骂。问天宗名声一落千丈,不过一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
“现在仙门最出名的是慧光长舍。”掌门人说。
三人在雨中跋涉一天,已来到仙门附近,正在掌门人找到的避雨处分吃干粮。
掌门人这几天骑着老牛,不知在江州至仙门之间的山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熟悉周围地形,带他们绕过了几处容易坍塌的险地。
边吃边说,栾秋惊讶于这少年看似木讷,但口齿灵活,原来十分健谈。
他很快介绍完仙门的事情,李舒却摸摸下巴:“有高人。”
掌门人:“是高人掳走了我的同乡?”
李舒:“问天宗垮台,有高人插手。写嘌唱本子,一来容易传播,本来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就喜欢听曲听戏,这嘌唱的曲儿在他们中间,传得比城守老爷喜欢被小妾打屁股还快。”
栾秋:“……”
李舒说得上瘾:“二,写本子还能挣钱,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此人相当高明,很有生意头脑……”
栾秋懒得与他搭话,掌门人听了一会儿,转头问栾秋:“栾大侠,你不管管他?”
栾秋吃着半熟的李子:“我管不了。”
天黑时,三人终于抵达仙门城。
李舒腰上有伤,掌门人轻功不行,栾秋逐个拎着俩人越过仙门附近的河面。落地后李舒指着対岸的牛:“它怎么办?”
栾秋回到対岸,把牛妥善系好。再回到李舒和掌门人身边时,迎面两双幽怨眼睛。
栾秋:“……那是牛,我怎么抱过来?”
李舒:“连你也没有办法么?我还以为二师兄无所不能。”
他望牛垂泪。
栾秋万种无奈化作一声长叹,再次转身,辛苦将老牛转移过来。
掌门人高高兴兴骑上了牛,邀请李舒共乘。李舒怜悯老马,不怜惜老牛,也高高兴兴骑了上去。
“我懂了。”少年恍然大悟,対李舒说,“你能管他,他不能管你。”
李舒手上摇着一片人脸大的榕树叶子,得意点头:“正是、正是。”
一牛一马晃悠前行。沿路都是被雨洗绿的树荫,树荫缝隙里隐隐透出一些灰白色。
李舒眯眼辨认,等靠近了仙门城,和掌门人几乎异口同声:“这是什么?!”
栾秋:“是象。”
仙门城外,一座足有十人高的石头塑像在豪雨之中静静耸立。石雕依山而造,是大象的形状。那巨象正从山壁中走出,只露出两只沉重的前足。
大象的脑袋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真正的巨象遗骨。相互镶嵌、融合,浑然如一体。
雨水让石头生出绿色苔痕,随鸟儿粪便和风四处流落的种子在缝隙中扎根,这灰白的巨大石塑上零零落落点缀青色斑点,远望过去仿佛世人从未得见、亦从未想象过的传说之物。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掌门人和李舒被这奇特的景观惊呆。两人愣愣仰头,唯有那牛丝毫不觉,仍旧边吃草边往前走,差点撞上垂落地面的象鼻。
“栾、栾秋!”李舒回头喊栾秋,“是赤燕的象吗?”
赤燕位于大瑀南境以南,两国在边境上常有摩擦。李舒年幼时在赤燕呆过,但一直住在炼药人的药谷里,只知道赤燕人崇拜圣象,从未见过。
栾秋告诉他,每年元宵灯节,赤燕王都会派人带着圣象到大瑀的梁京参加灯节活动,圣象从南往北,会经过数个城池。前年有圣象病死在仙门城外头,立刻被仙门的七宗九教拿来大作文章。象骨一直放在城外,连曲洱和曲渺渺也禁不住好奇,从江州城跑到这边瞻仰过。
冲垮定山堰的大水也同样冲散象骨,最后剩下的只有半个头骨。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凿山,做出我们眼前的东西。”栾秋注意的事情和李舒他们截然不同,“他们绝非普通工匠,应该是身怀武功之人。”
李舒只顾呆看那象头。
若是站在那上面俯瞰人世江河,该是多么有趣。
这念头从此在他心里扎根。
虽然连日大雨,但洪流没有垮堤那天的大。仙门城与沈水之间修筑了新的堤坝,挡住了大部分水流,积水只淹过足背。
街上有许多戴着奇怪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白色面具覆盖面孔上部,只露出嘴和下巴;面具的额头部分有水流般的印记。
“是慧光长舍的人。”掌门人皱眉。
立刻有慧光长舍的帮众凑过来:“今夜在象首菩萨有大会。”他指向仙门城外的巨大塑像,“能见到咱们长舍的主人。”
李舒擦擦脸上的水,随口问:“长什么样,好看么?”
帮众低语一句,笑道:“天人之姿。”
李舒立刻目光大亮:“一定去、一定去!”
三人记下了时间,先找落脚地吃饭喝水。
落座后李舒忽然想起,仙门和江州城都在沈水同侧,他与栾秋已经过江,若是想回家,即刻启程,第二日便到了。
但他不提,栾秋也不提。
三个人水淋淋地在客店坐下,全都身无分文,六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李舒招呼小二过来。他手里还是那把叶子扇,看起来落魄,但面容端正俊美,很有隐逸世外的江湖高人气派。
正要说些大话镇住小二,不料小二已经流水般端上四菜一汤。
“今日是慧光长舍主人生辰。”小二笑道,“这是长舍主人请的。”
李舒左右一看,每一桌都是同样的东西:一碟肉末青菜,一份香油点豆腐,几个黄油鸭蛋,人人面前都有一碗稠粥。掌门人在粥里翻了几下,吃惊:“有肉!”
还是颇大的猪肉丁。
“好富贵。”李舒饿得太狠,一口气吃完了才剔着牙说,“就是荤腥太少,虽然富贵,但不大气。”
栾秋:“最好给你上整只烧鸡,整条蒸鱼,再来一头烧猪,勉强过得去。”
李舒甜滋滋看他:“嗯。”
他目光故意粘腻,让栾秋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不是生气,更不是反感,栾秋察觉他在桌下勾住自己手指,便也轻轻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在桌下勾勾搭搭,桌上眉来眼去。掌门人看得茫然:“你们眼睛不舒服?”
有了这粥菜垫底,又知道长舍主人天人之姿,李舒対晚上的大会十分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街上行人渐多,都是汇集到城门去看长舍主人的。
李舒在人群里竖起耳朵。这慧光长舍建立于问天宗衰败之后,和问天宗崇尚长生、追求福祉不同,慧光长舍多讲解脱、释然。大水之后沈水流域百姓死伤众多,人人心中都有无限痛苦:失去妻儿父母、失去田地家园。慧光长舍所说的,正好符合百姓所求,自然迅速赢得大量帮众。
往城门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栾秋拉拉李舒的衣袖。
李舒:“我也发现了。”
许多人脸上都戴着奇特的白色面具。
掌门人対此兴趣不大,他只想找回同乡。
李舒揽着他肩膀:“小孩,你这就不懂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掳走同乡,无头苍蝇般寻找,毫无意义。这大会汇聚三教九流,杂人甚多,我们在大会中四处打听,说不定能问出你同乡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