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72)
大约并没有放太久,杯壁都还是温热的。
那一点热意顺着指尖流淌,蔓延,穿过四肢,路过身体各处。
身后传来很短促的一声响动,像是谁在匆忙掩门时没有把握好力道,才弄出来的动静。
等沈澍转过身去看时,却只瞧见了紧闭的卧室房门,同他进来时一样。
带了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头。
沈澍握着杯子,神情先是一怔,过了片刻,嘴角一点点地扬起,连带着眼睛都微微弯起来。
他低下头,就着杯沿喝了一小口。
牛奶醇香,带着鲜明的温度,滑过食道,隔着薄薄的皮膜,像是触碰到了心脏。连带着整颗心都从僵硬中苏醒,活泼泼地跳动起来。
第89章 滚圆
沈澍去浴室里换下了湿透的外衣,将花洒开到最大,热水迎头浇下,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舒展开来。
热水澡总叫人觉得疲倦,他从壁橱里找了床毯子,很舒服地躺在了沙发上,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滚滚的茧。
他挪了挪身体,给自己调整一个角度,刚好背对着卧室房门,免得不小心同出来的姜裴撞上视线。
姜裴不肯露面,于是他使了个小聪明,假装没有听到过姜裴叫他另开一间房的话,好继续心安理得地窝在了房间里。
热牛奶把胃变得暖融融的,十分妥帖,他难得地睡了很好一觉,做了极甜美的一场梦。
究竟梦到了什么,睁开眼时就已记不大清,但梦里有姜裴在,却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梦是好的,带来的后遗症却不大妙。
沈澍低头看了看,沉默半晌,叹出一口气,伸手往下压了压。
未果,只好增加一点力道,再压一压。
至少争点气吧,不要这么丢人啦。
自我斗争总是不太容易的,小沈总正同小小沈总较着劲,身后冷不防地传来一声轻响。
原本就竖着耳朵的沈澍猛地一凛,下意识地就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千算万算,小沈总偏偏漏了一条,自己昨晚是裹着毯子睡的。
酒店的毯子柔韧性是非常好的。
于是他保持着圆鼓鼓一条的形状,连带着毯子一道滚到了沙发下,仰躺着,圆睁着一双眼同正上方的姜裴对上了视线。
“哥哥,“他勉强笑着,干巴巴地开口,“早上好。”
他打着招呼,有些心虚地把自己往毯子外拔,越心急越出错,索性缠得更紧了。
姜裴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半俯下身,捉住毯子的一角,伸手一抖。
好大一只沈总被骨碌碌地抖落了出来。
“你昨晚……”
“睡在隔壁,”沈澍坐起身子,摸了摸鼻尖,强撑着道,“我在哥哥隔壁开了房间。”
姜裴的目光依次从沙发、毯子转到了沈澍脸上,脸上明明白白地又带出了“你骗鬼呢”的神情。
“哥哥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沈澍从地上跳起来,迅速换了话题。
“今天下午。”多休息了一晚,姜裴感觉已经比昨天好了许多。
公司那边添了笔新单子,双方约了明天见面,也拖不得了。
至于他和沈澍之间,他懒得多想,也不抱多余的希望,自欺欺人一般地糊弄过去。
昨日的冲突像是黎城骤然而落的雨,渗进地面就再瞧不见痕迹。
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是这样。
沈澍用手机查了查航班,抬头朝他道,“哥哥,那边有雷暴天气。”
“所有回去的航班都取消了。”
这样不凑巧?姜裴蹙起了眉。
“哥哥是不是要赶时间?”沈澍关了手机,略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从这边的分公司调辆车,可以吗?”
“从高架走,下午出发,很快也就到了。”
姜裴想了想,觉得倒也是可行的方案,点了点头。
沈澍凑过身来,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补充道,“既然是分公司,也不必叫他们派司机了,怪麻烦的。”
“我开车送哥哥,好不好?”
第90章 甜的
黎城的最后一顿午餐,姜裴原本打算在酒店草草解决,最后却架不住沈澍在一旁蹦跶,被带出了门。
旧城区临河,青石铺就的小径,道边覆了暗绿的苔,中间行人处只有窄窄一道,两人并肩而行,就已免不了挨挨挤挤,石面长年累月地经着足迹往来,纹路已经模糊了许多。
道两旁多竹楼,下过雨,被洗得湿漉漉,带一股木质独有的气味,墙角的爬山虎宛然垂落,绽出橘红的骨朵。
沈澍将车停在巷口外,领着姜裴,一步一步朝巷子深处走。
竹楼建的高,黛蓝的天落在头顶,仿佛只剩了一线,光都敛起来,沉睡在雾沉沉的巷子里。
已经过了午饭时分,巷子里人烟寥落,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落在石板路上,笃笃地轻响。
沈澍带他去的店藏在巷子深处,两层的竹楼,门口像旧时那样上了木板,一扇扇严丝合缝地摞起。
沈澍在门上敲了敲,过了片刻,竹窗上才有人探出头来,“略等咯。”
店主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婆,穿蜡染的长裙,花白的头发绑成麻花辫,扣着晶亮的银饰,蝴蝶式样,行走时会簌簌地动。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木制的窗边栽了波斯菊,粉的白的花朵密簇簇地开了一串。
姜裴托着腮看,从窗户里伸出手,攀了一枝爬山虎藤进来,绕在了窗框上。
野果酸鱼,包浆豆腐,铜锅洋芋饭,另加了份如意糕。
阿婆送了自酿的糯米酒,粗瓷碗盛着,每人面前斟了一份。
米酒甘冽,酒味不重,带了甜稍,更像是叫人喝着玩儿的。
沈澍要开车,碰不了这个,都推给了姜裴。
姜裴擎着碗,粗陶的碗底,手指抵在上头,更显得白,仰头灌进去,绿林一样的喝法,喉结上下滑动着,下一刻就呛住了。
沈澍递过纸巾,替他擦,眼睛笑得弯起来,亮晶晶地看人。
“哥哥喝慢一点,没人抢的。”
姜裴用手背掩着嘴,好容易止住了咳,眼睛呛得有些红了。
沈澍替他盛了碗鱼汤,热腾腾的,姜裴捧着,呷了一口,问他,“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嗯,”沈澍朝窗外看去,天边聚了一线墨色的云,雨大约又要来了,“小时候,我和我妈住在这儿。”
“真要说起来,可能黎城才算是老家。”
姜裴捏着汤匙,动作很轻地在碗中搅了搅。
他并不清楚沈澍的过去。
沈家对这位小少爷的身世,向来讳莫如深。外界知道的,也只是沈澍并非沈家正头夫人所生,算不得受宠,至少比起沈洄那位正经来头的少爷是万万不及的。
至于后来,沈自清病了后,沈澍在沈氏独揽大权,铁腕手段,更没人敢拿着他的身世做文章。
大约是很孤单的。
像他第一次遇见沈澍的时候,被人欺负了,灰头土脸的,连还手都没办法。
那样小的孩子,什么事都还不懂,没有人在身边护着,明里暗里,大约吃了不少的苦。
“她是土生土长的黎城人,和刚才的阿婆一样,穿筒裙,带亮晶晶的银饰,头发编成辫子。”
“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的,但大约是很好看的。”
“那她……现在呢?”姜裴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问出来又觉得后悔。
世上做母亲的,哪有眼睁睁看着小孩子受苦的道理,总归是有不得已的缘故,说出来徒叫人伤心。
“死掉了。”沈澍垂下眼,筷子落在餐盘上,很轻的一声响。
“她喜欢上的男人是个混蛋,背着家里的妻子出来偷腥,骗她说自己单身,会娶她。”
“她信了,怀着孕,结果男人跑了,他妻子家的人来黎城打砸一通,爸妈嫌她丢人现眼,就把她赶了出来。”
“她一个人生下小孩子,养大,过了几年,男人那边又腆着脸来把小孩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