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64)
姜家最受宠的小公子,不在姜氏总部待着,反而下沉去了小地方的分公司,再配着先前杳无音讯的婚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股蹊跷。
再多的闲话也只是猜测,至于具体原因,外头的人想不明白,姜家对此又讳莫如深,一时间竟也无人知晓。
秦衾作为那场绑架案的半个知情人,也只能根据那一点言语的碎片,遮遮掩掩地猜测。
姜裴心思重,不愿意叫旁人知道的事情,打听再多也是徒劳无功。
况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件事的内情,除了当事人,只怕谁都猜不透。
至少她此次过来,见着姜裴的状态比医院时好了许多,也总算是安了心。
世事难测,离散聚首匆匆,人如故时已经难得了。
秦衾走后,姜裴又在办公室里独自坐了一会儿。
他原本正在看一份文件,批注做了一半,这时便拿起笔,把先前写下的那行字补充完整。
大约是晾的久了,钢笔出墨有些断断续续,他在纸上画了几道都未果,用力大了些,手一滑,扯出去一条长长的墨线。
这份文件是不能再用了。
他微微皱起眉,将钢笔合上,放去一旁,捏着那几张纸站起身,打算丢进一旁的碎纸机里。
到了跟前,动作略停了停,又改了主意,把文件卷成筒,随意地拿在手上,去了隔壁。
因为不喜欢被噪音打扰,当初收拾办公室时,姜裴就叫人把打印机挪去了茶水间。
文件需要重新打印,所以他去一趟茶水间是十分合理的事情。
沈澍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条件反射一般抬头,目光直直地落在姜裴身上。
他咬着唇上的软肉,薄薄一层,颜色青白,眼瞳中像是蒙了一层霾,黯淡的,没有聚焦。
他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只是循着惯性,重复了许多遍才留存下来,当时当景,毫无意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像是渐渐苏醒过来,颊侧的肌肉微微颤着,松开了紧咬的下唇。
“哥哥。”他开口,声音很低地叫人,唇上血痕宛然,一开一合,把溢出的铁锈味咽进喉咙。
“冰化了。”
他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一点点地弯下腰,在地上缩成很小的一团,把头埋进了手臂里。
“它化了。”
“我没有看好它。”
声音模糊着,在缝隙中隐没,尾音透出很轻的一点哭腔,碎在空气里。
“哥哥,怎么办,”他垂着头,肩膀在微微发抖,像是蜷缩在雪天的小狗,“我该怎么办?”
脚步声很轻地响起,一下一下,朝着靠近,停在了他的面前。
有什么落在了他发上,柔软,温暖,带一点力道,胡乱地揉了两下。
是姜裴的手指。
“抬头。”
沈澍脑中乱糟糟的一片,听到姜裴的声音,只知道迷迷糊糊地照做。很乖地一点点地仰起头来,眼睑带着红的血丝,蒙了一层水烟,瑟瑟地,像是秋日的湖。
姜裴的手并未收回去,悬在半空,微微垂下眼,目光落着,同沈澍的融在一处。
停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眼睫落下,又掀起,雾一般,冷而干净。
他的手指落在沈澍眼尾处,指腹贴着,用了一点点力,按了按。
“为什么哭?”他问。
沈澍偏过头,下意识地,用脸颊去蹭他的手。
姜裴松了力道,避开他,将指尖收回,声音淡淡地,又问了一遍。
“沈澍。”
“你为什么哭?”
沈澍落了空,有些茫然地抬着头,下颌紧绷着,成一条清瘦的弧。
他像是在很努力地集中心神,分辨姜裴说了什么,而后张开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开口问,“哥哥,”
“你会结婚吗?”
“她来找你,是要结婚吗?”
沈澍屈着膝,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指尖捏住了姜裴的衣角,很慢地垂下头,将额头抵上去。
他问出口,可是又不敢得到答案。
不敢看,也不敢听。
姜裴没有回答,也没有躲开。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放任沈澍靠近。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听到姜裴开口,声音不像是往常,咬字很轻,说出口就好像要散掉。
“如果我说会呢?”
姜裴低下头,目光落在沈澍的发顶上,那里有一个很小的旋。
靠近他的人很僵硬,气息乱着,好像还在微微发着抖。
好可怜。
“沈澍,”他轻声道,“回答我。”
“如果我说会,”
“你要怎么办呢?”
落在姜裴衣角的手指猛地用力,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轮廓格外鲜明。
身前的人紧紧靠着他,喉咙里含混着,发出了一声呜咽,像是落入陷阱的小兽,挣扎,嚎啕,不得脱。
“哥哥……”沈澍小声地叫,像在抵抗,像在恳求。
他不肯回答姜裴的问题,只能徒劳地攥紧后者的衣角。
“哥哥,你救一救我吧,”他说着,抬起头,露出湿漉漉的一双眼,染了红,“求你……”
像是那年在花园里,他蜷缩着,变成很小的一团,向姜裴伸出手。
“沈澍,”姜裴的手很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温暖而干燥。
“你不能一直这样。”
“我不会永远救你的,”他开口,用冷静的语气说道,“你只能靠自己。”
他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和沈澍之间的距离。
“刚才我的问题,你想一想。”
“等你想出来答案的那一天,我就告诉你。”
第80章 桃子
如果姜裴是一道卷面上亟待解决的难题,那沈澍一定算不上什么好学生。
他只在多年前,匆匆往卷面上落下一个“解”,余下的时候便思路全无。
增删涂抹,怎样都是一团糟。
他不知道答题时间还剩下多久,只能根据提示一步步笨拙地往前走,摸索着,去小心翼翼地找寻答案。
秦衾的事情到底先搁去了一旁,姜裴不讲,他也就自欺欺人地骗下去,当作没有发生过。
草莓冰沙化了,糖水淌了一地,湿黏的红。
沈澍一点点起身,小腿弯得久了,带着不受控制的酸麻,身形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站稳。
“走吧。”姜裴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侧过一点角度,下巴略微抬了抬,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示意。
沈澍懵懵懂懂地跟上,缀在人身后,声音里还带了哭过的闷哑,小声地开口问道,“要去哪儿?”
“不是说冰化了?”姜裴抬手按下电梯按钮,声音淡淡道,“再买一份就是。”
“哥哥……也要去吗?”沈澍原本站在电梯左侧,低着头,偷摸地撩起一点眼皮看人,每次只看两眼,就慌忙地垂下去,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心虚。
姜裴只当作没看到。
随着楼层的下降,他像是缩在刨花里的小鼠,埋着头,一点点地往姜裴身边挪。
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这个人更近,可是刚刚似乎又稀里糊涂犯了错,于是神情带了点警惕,又忐忑,试探着,慢慢缩短距离。
直到手指又偷偷摸摸地落在了姜裴的袖口上。
“哥哥,”他小声地叫人,“哥哥是因为见我哭了,才要陪我去买冰的吗?”
他抬起眼,眼周还带一点湿润的红,黑色的瞳仁透亮,玻璃珠子一般。
“不是。”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一层,姜裴先迈出了脚,头也不回道,“是怕你带回来再弄化了而已。”
沈澍快走了几步,追上他,并排着,眼底的泪意还未退干净,因为姜裴的话,笑又忍不住漫上来。
姜裴微微偏过脸,用余光很轻地扫了他一眼,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迅速收回去。
“不要多想。”小姜总冷酷地补充道。
大约正赶上下午的摸鱼时间,冰点店前排起了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