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49)
“我想,也许他就是徐铭特意留下来的,”她将手小心翼翼地贴在小腹上,“留下来,好救一救我的。”
秦衾抬起头,眼底有什么微弱地闪了一下,倏忽不见。
她朝着姜裴,一点点地绽放出笑来,笑得恬淡,又带了久违的轻松,“他这样乖,这样好,所以也许,我为了他,也可以勇敢一点。”
姜裴沉默着,看着眼前自己的好友。
她那样坦然,像是终于卸去了重担,带着伤痕累累的开心,去迎头赶上最新鲜的阳光。
真好。
他替秦衾开心,又从心底生出隐秘的一星半点羡慕。
最后,他只是抬起手,在秦衾肩上很轻地拍了拍。
秦衾终于说出在心里头藏着的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想起姜裴先前的话,心念一动,止不住地提起来。
“姜裴,”秦衾开口叫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犹疑,“你刚才那样说,是因为……这段时间的那个人吗?”
“那个姓沈的?”
大约是觉得这话实在耸人听闻了些,秦衾的语调虚得很,半点底气都没有,像是说出口的瞬间便后悔得巴不得立刻收回去。
是因为谁吗?
姜裴很轻地捻了捻指尖,怔了片刻,抬手将葡萄丢进了垃圾桶。
“不是。”他轻声答道,“没有因为任何人。”
谁都不因为。
“我只是在这段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秦衾抿着唇,眼睛很轻地眨了眨,像是听懂,又不愿听懂。
“秦衾,”姜裴微微地偏着头,眼睛里像是铺了潺潺的溪河,“你觉得,喜欢是什么样的?”
不待秦衾回答,他自己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我从前总觉得,它是一样很珍贵,很美好,会叫人格外开心的情感。”
“拥有的人都幸运,要万分宝贝起来。”
他靠在床边,清瘦的脖颈弯起一点弧度,下颌白皙而尖,被光映着,在锁骨上投下削薄的影。
“可现在,我又觉得,它或许并不是好的。”
他的唇角很轻地向下撇,唇被压出一点淡淡的白,光影里,半张脸都剔透。“最起码,没有我想得那样好。”
“秦衾,”他的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再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喜欢上徐铭吗?”
在预见到往后没有尽头的遗憾与苦痛,还愿意去喜欢吗?
秦衾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姜裴。
姜裴应该是寡言、冷淡、骄矜的,在人群里,像是众星捧月的猫。
没有人会舍得对他不好,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也不会落到任何人身上。
他不是这样的,脆弱,茫然,像是下一刻就要碎掉。
莫名地,她觉得姜裴在难过。
下唇被无意识地咬着,直到疼痛带着胀麻一并袭来才被发觉。秦衾微微绷紧了脊背,下巴抬起一点,对着姜裴道,“我愿意的。”
像是许诺一样,她低下头,又抬起,再郑重不过地开口,“不管重来多少次,我依旧会喜欢上他。”
“喜欢是多简单的事情呢,”她对着姜裴说,“你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藏得住,忍得了呢?”
喜欢是不由人的。
第61章 披星
姜裴在医院住了将近半个月。
一趟检查下来,除了有些消瘦,精神不大好,原本没什么旁的病症。可方雯到底是不太放心,瞧着人脸色不好,硬要他在医院里好好地住了下来。
姜裴在别墅里的最后几天没有怎么吃过东西,胃受了些影响,医生交代过,说不许吃硬的,刺激性食物,方雯便叫家中阿姨煲了汤,一天三回地往医院送。
在方雯殷切的眼神注视下,姜裴也只得硬着头皮灌下去,喝得实在勉强。
方雯盯着人将汤喝完了,才满意地收了饭盒,装回食袋里,瞧见床头上一大束花新鲜,稀奇道,“这又是谁送来的?”
“拣的时候倒巧,故意不叫我遇上?”
姜裴顿了一下,将落在一旁的汤勺递给她,很平常地开口道,“不知道。”
“哪个不认识的人吧。”
方雯瞧见自家儿子的正经模样,禁不住笑着逗他,“我儿子这么厉害?”
“住个院都能遇上追求者。”
“人家小姑娘有没有在花上留个贺卡,写个微信号呀?”
姜裴淡淡道,“你看见了吗?”
方雯啧了一声,“那可说不准。”
她带着半调侃的语气,“指不定我儿子见我进来,故意给藏起来了,等我走了再偷偷拿出来。”
“妈,”姜裴评价她,“你好无聊。”
“好了好了,妈开个玩笑,”方雯眨了眨眼,“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你要是真遇上看对眼的小姑娘,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姜裴和秦衾假结婚的事揭出来时候,她正忙着操心姜裴的安危,也顾不得放在心上。事情过去一轮,再想起的时候,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秦衾那丫头她是真心喜欢,人生得漂亮,又聪明活泼,性子外向的很,和姜裴倒是刚好互补,两家之间又算是知根知底的,是再好不过的一对儿。
可惜了,到底是世事难料,两个孩子之间没缘分。
方雯收拾好饭盒,将水果洗净装盘,又多嘱咐了姜裴几句,叫他一定好好休息,这才出了病房的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弱了下去,房间重新陷进了一片寂静里。
姜裴放在被底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伸了出来。
手指蜷着,攥出了一掌心热涔涔的汗,展开时,里头是一小张揉皱了的卡片。
米白的卡纸上,深蓝色的墨水洇开,字迹变得模糊,配着皱巴巴的贺卡,无端地显出局促来。
上面是一句‘对不起’,和很多句‘喜欢你’。
花束是护士抱来的,搁在床头,说送花的人放在前台,只交代要送给203房的姜先生,却不肯留下姓名来。
蓝紫色的鸢尾,点缀白的小朵的忍冬,漂亮得扎人眼。
姜裴几乎是在见到的一瞬间,就猜出了送花人的身份。
贺卡别在花束中间,对折,半合着,封面上是灿烂的金色的星星,有五个尖尖的角,一颗两颗,连在一起,像是牵着,像是靠着,像是分不开。
姜裴将头微微地偏过去,目光挪去一旁,像是刻意地,不肯往花束上落。
忍冬的香气甜而清,固执地往人鼻端钻。贺卡上的纸屑掉下来,沾在指腹上,涩涩地,叫人心烦。
每一天,贺卡上那一串‘喜欢你’都会增加、变长。
姜裴只是很快地看一眼就合上,一次都没有数过。
然后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一点点地撕成纸屑,丢进马桶里冲掉。
也许秦衾是对的。
按下冲水键时,姜裴很平静地想。
喜欢藏不住,放不下,丢不掉,所以注定是不体面的。
可在狼狈里,又似乎是夹杂了很难得的一点甜。
人从来都是这样,尝到了甜,便要把什么苦都一并忘记。
可是姜裴不一样。
大约一条爱吃甜的舌头总是分外挑剔的。
送来眼前的甜太多,他只拣想要的才肯入口,不想要的便看都不肯看一眼。
天底下的甜只有他愿意吃下去,没有别人能逼他吃下去的道理。
只有他愿意。
那束花被姜裴搁去了窗台上。
夜里起了薄雾,窗扇半合着,风溜进来,裹着忍冬香,熏得满屋子都是。
姜裴在别墅里时,习惯了睡前在床头摆枝忍冬安枕,静心平气,这时也忍不住依样做。
养成的习惯总是难以戒掉,是人难以抵御的本性。
姜裴侧躺着,浅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那一小簇忍冬,很轻地眨了眨。
今天太晚了,习惯还是从明天开始再改吧。
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了很细微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