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冠客(4)
他似乎从来都没能光明正大地拥有过什么。
小时候,每逢过节家中举办宴会,保姆都会将他锁在房中整整一天,深夜里甚至第二天清晨,宴会散了,才会将他放出来。
他记得那个女人总是化很浓的妆,围裙兜里揣一只口红,经常在背人处掏出来,往嘴上涂。他那时是很矮的,仰着脸看,只能看见两片血红的嘴唇。
她对着沈澍讲话时总是不耐烦,叉着腰,鼻翼上的白粉随着动作间的晃荡簌簌地往下落。
“今天是好日子,你在屋里头老实呆着,可别撞出去给先生夫人添不痛快,”她居高临下地站着看他,神色里带了鄙夷,末了再从嗓子眼儿里啐出一句,“小杂种。”挥臂重重地将他搡到地上。
房门咔嚓一声落了锁。小小的沈澍在地上坐着愣了片刻,又很慢地爬起来。地板很脏,衣服下摆沾了灰尘,他伸手去拍了两下,拍不掉,反倒留下两个模糊的黑色手印。
屋子里静极了,衬得楼下的鼎沸人声格外刺耳,杯盏碰撞的动静混合着靡靡的音乐声一层层地往上传来,听在耳中嗡嗡地,搅出昏沉沉的动静。
小沈澍趴在阁楼窗户的铁栏杆上,将鼻子压得扁平,踮着脚很费力地往下看。
院子里的草坪上在开party,装饰着彩灯和花束,小孩子们的欢呼尖叫声响成一片,橘红色的小丑站在人群中央,带着笑脸朝每一位路过的孩子送上一个气球。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欢乐,没有人注意到阁楼的阴影里有一双小小的眼睛。
他就这样看呀看,眼睛睁了太久,开始泛酸,费力地眨一眨,滚下了两滴泪。
后来有一次,沈澍学了乖。他在屋中偷偷藏了根铁丝,待保姆走后,就试试探探地去门边,对着锁眼鼓捣。
那一次的运气出乎意料地好,很轻的‘咔哒’一声后,门锁应声而开。
他那时紧张极了,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担心保姆去而复返,他光着脚,屏住呼吸一口气地跑下楼去,很小心躲在了大厅里的窗帘后。
旁边长桌上搁着的糖果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
透明的玻璃糖纸里头裹着彩色的糖粒,挨挨挤挤地装满了一盘,五彩斑斓。
大厅里的灯很亮,糖纸在闪闪发光,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
他看了许久许久,最后大约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飞快地跑到桌前,从盘子中抓了一大把,一边往衣兜里塞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楼上跑。
慌乱里有糖果从手中掉下来,落到地面上,下一刻不小心被他踩上去,硬硬地硌着脚心,很疼,但是好像在疼痛里又带着漫溢出的快乐。
那晚,他用被子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巢穴,很安心里躲在里面,小心地将透明的糖纸剥开,一颗颗地塞进嘴里去。
红的,黄的,绿的,糖块儿将口腔塞得满满当当,两腮滑稽地鼓了起来,像是在荷叶上蹲着吐泡泡的青蛙。
各色糖块儿的味道群汇交融,混成了一种古怪的甜。
舌尖被陌生的甜意充斥着,浸润着,沈澍匆忙又贪婪地品尝着这份偷来的甜,唯恐下一刻便被人发觉,夺了回去。
他从那时起开始明白,每个人生来是不同的。
没有小丑会给他气球和彩带,也不会有人将糖送到他面前来。
他要倚靠自己,去偷,去抢,不择手段,才能讨来一份甜。
好在命运眷顾他两分,施舍了一点幸运。
无论是小时的糖果,还是如今的姜裴,最后都能叫他抢来身边,专属自己一人。
可是姜裴又和糖果不同,他会笑,会讲话,比糖果甜,又危险。
沈澍常常想,如果姜裴能像糖果一样该有多好,就可以被自己安安稳稳地吃下肚去,再没有被旁人抢走的风险。
第5章 公主
橘红的光线透过纱帘落在床上,大片大片的光斑投下,色泽,失了真,隔出一片突兀的橙黄,像是从枝头砸向地面的熟透了的橘子,‘啪’地一声,成了扁平的一摊,同熟褐的泥土混搅,变得倒胃口。
床上的两人像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对峙。
沈澍屈着膝,半跪在床上,膝盖在床面上压出圆圆的凹陷。
床很柔软,他竭力绷直着腰背,成了一把清瘦的弧,依旧止不住地微微晃着,重心不稳。
他在安稳舒适的床上,像是撑一条孤舟,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淹没在浪头里。
手机被紧紧握在掌心里,棱角分明,硌着那一小块皮肉,很深地陷进去,钝钝地疼。
“哥哥,”他叫姜裴,声音带着很纯粹的依赖和挣扎,像是抓住一根稻草,渴盼着,想要靠着渡去岸边。
“我会保证藏起来,藏的很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我只想留下它,只留这么一张。”
“求你了。”
他的眼角也是圆圆的,黑曜一般的瞳仁上蒙一层浅浅的柔润的水光,这样睁大了眼睛看人,总带着一点无辜,又仿佛很乖顺。
“沈澍,”姜裴倚在床头,目光从他那双好看的圆眼睛移到了攥成拳的手掌,紧接着很轻地眨了两下,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是枝繁叶茂的藤。
“我并不能对你怎样。“他这样说。
那双一直遮在被下的长腿动了动,发出很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响。
姜裴伸出手指去,一点点地挑开了被角。
米色的软绸睡裤宽松舒适,裤脚下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腕。
肤色白腻,踝骨伶仃。漆黑的铁环在上面扣了一圈,严丝合缝。
环扣之上连着一条精钢锁链,长长地延展着,一直到窗边。
这里是单辟出的囚室,姜裴是被锁链关着的囚徒。
除了这间小小的卧房,和沈澍的怀抱,他无处可去。
“你看,”似乎是为了证明一般,姜裴很轻地晃了晃脚踝,锁扣勾连着相撞,像是环佩叮当,
“离开这间屋子,我就够不到你。”
“所以你用不着害怕,更不必这样求我。”
他似乎是带了困惑,“你要躲开,是轻而易举的。”
“可我不想躲,”沈澍忽然道。
他像是受不了一般,将手机随意地一丢,膝行着,往前凑到姜裴身边。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了哥哥。”他贴得很近,呼吸间,气息热辣辣地落在姜裴颈侧,后者有些不安地偏过头去。
对姜裴这样的举动,沈澍似乎是很不满。
他抿住唇,突然伸出两指去,掐住了姜裴的下巴,用了些力的,将他的脸扭转过来,要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正正地对着自己。
“怎么会舍得躲呢?”他用很低的声音开口,就在姜裴耳边,唇齿开合间,几乎是贴着那一小片薄透的耳垂蹭过去,“只是三天见不到哥哥,我就快要疯了。”
“我恨不得用绳索、铁链,或者随便什么,把哥哥日日夜夜地拴在身边。”
“哥哥为什么还会觉得,我能躲开你呢?”
“放开。”姜裴微微皱起了眉,抬手去掰他的手指,指关节用力,微微泛着青白。
沈澍应声松了手,神情怔怔的,身体微微向后仰,跪坐在小腿上,
“哥哥说的没错,”他小声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用不着害怕。”
“哥哥已经被我关在身边了,跑不掉的,对不对?”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哥哥身边只有我一个。”
“所以不可能喜欢上别人的。”
“哥哥只会是我的。”
月余没有见过阳光,姜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白皙,像是半透明的薄笺,被沈澍捏过的地方已经起了指印,淡红色的,瞧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姜裴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又觉得心烦,索性不开口。
方才被捏过的那处觉出一点疼来,他微微抬起下巴,伸出手指去碰。
他看不见,只好凭着感觉摸索,指腹不留神从上面蹭过,就很轻地嘶了一声。
他难得地生出一丝情绪来,因为疼痛而蹙着眉,低声骂了沈澍一句,“疯子。”